陆衡之视线如朔风扫过她尚显稚嫩的面庞。若是南朝的小娘子,必定会羞得红云满面低下头去,可她却一动不动地,目光如箭矢迫到他脸上,带着隐隐的火气。

他不应,只问:“是魏王殿下派你来的?”

其实想也知道,能骑马陪在她车边、与她亲密无间交谈的,必然是魏王府里的正经主子。魏王又未娶妻纳妾只有一妹,自然就是她了。连魏王的妹子都这样维护她,她在魏王府定是过得极好的了。kΑnShú伍.ξà

心间一黯,她本就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当然没有人会

不喜欢她。当初送她走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想的么?送走她,她和城中的百姓都能活下去。而留下来,她定会陪着自己一起死。

他从未想过第三种、第四种可能,从未想过,一向刚烈贞洁的妻子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否会寻死。亦未想过,那位魏王是否会善待她。又或者只是他不愿意去想罢了……

俏生生如朵石榴花的小女郎负手于后,脚尖点在坊墙上悠悠画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阿干日理万机,怎会在你这南人身上费时间?是我自己来的。我就是要替我阿嫂,好好教训你这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她说得正气凛然,眉目灼灼,立于夕阳朔风之中红裙飞扬,恰如一朵被风吹开的火红的石榴花,实是娇美绝伦英姿飒爽,抽过腰间的马鞭,跃下墙即朝他劈来。

飞舞的马鞭若银龙在空中一闪,陆衡之黑眸静静凝视着跃入眼帘的那道倩影,不知怎地,倒想起阿窈初嫁给他的那一年同他学骑马的时候,也是穿着这一身火红的裙子。

她素来不喜张扬的红色,除却新婚之夜,那尚是唯一一回。

他眸中不觉露了些温柔笑意,若春水汤汤,耳边却「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竟是被她鞭子抽到了脸上。

斛律岚见他不闪不躲,眼中竟还落了些奇奇怪怪的温柔,霎时脸上一红,向后跃出数丈远,怒道:“你怎么不躲!”

他回过神,眸光淡淡:“小娘子说得不错,陆某原就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你既是替阿窈来教训我,陆某甘愿受罚。”

来时本就是为了教训他,未想对方如此爽快利落地便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斛律岚道:“你既抛弃了她,就该远离她,为什么又要来洛阳破坏我兄嫂感情?你可知……”

却一时语噎,她虽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的,却也看得出来,阿嫂始终对阿兄不冷不热的,不管有没有这人出现都是这样。她不知是为什么,阿兄待她不好么?便只能归于陆衡之身上。

“为什么?”

陆衡之嘲讽一勾唇角,却拿起腰间佩着的同心玉,指腹缓缓摩挲着,神色温柔:“这应问你的兄长魏王殿下才是。”

“去问问他是如何得到我的妻子,又是如何在建康散播流言污我与他暗中勾结,置我全家上下三百口人一夕殆尽。陆某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可从未对不起他。”

他轻拉辔头,不再理她,缓缓前行。斛律岚眼中蕴满疑惑,举弓瞄准他寒风中清瘦萧疏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想了一刻,转身即走。

陆衡之单人匹马,缓缓行回凌阴里天子御赐的那处一进制的小院。

原本圣上还赐了几个宫婢,但以他的俸禄尚且养不起这些人,便也推脱了。此时夜色渐浓,明月东升,流银光辉里枯叶哗啦啦地响。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立在门前,去摸拴在门上的锁:“小娘子还不肯走?”wǎp.kāΝsHμ⑤.net

眼前却一黑,几条人影从坊墙旁蔽身的梧桐树上跳下,持麻袋将他从头套到尾,脑后遭了重重一击,棍棒如雨而落。

*

翌日早朝,官员点卯,陆衡之便没有来。太后疑惑地瞧了瞧坐于文臣之首的斛律骁,吩咐宦者:“派个人去瞧瞧,太常丞如何还未至。”

斛律骁尚未察觉,正向天子禀报《尚书》重修一事。谢窈修书的书稿早被太后分发给了那五位协助她修经的经学博士,如他所料,除却嵇隽,其余四人皆持反对意见。

理由是经典乃国家大事,怎能草率地交予妇人之手,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甚至看也未看便将书稿打回这些迂腐的老头子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傲骨的,即便知晓对方位高权重也不惧怕。反而觉得若真被对方「迫害」至死,才是留名青史的好事。

“陛下,既然几位博士的意见与我妇不一,那么以臣之见,当进行公开的辩论,请诸位大臣旁听,陛下意以为如何?”

他起身奏道,长身玉立,如松如岳。

高晟宣笑道:“若要举行公开的辩论,岂不是男男女女混合一室,我等又都能瞧见那位夫人的样貌?听闻夫人乃绝代佳人,前时谯国嵇氏的小郎君拜在她门下学习《尚书》魏王尚要设屏隔绝,怎么如今却又如此大方起来?”

斛律骁厌恶「大方」这个词,冷着脸道:“几位博士说得不错,经籍之传承关乎千秋万代,不得不重,若不公开举行辩论,岂能服众?若真是伪书,难道以济南王之见,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学下去?贻误后世学子?若不是伪书,也能安定人心,此实乃万全之策!”

又转向太后:“自然,济南王所言也有道理,臣恳请太后在太学为臣妇划拨杏台为辩论之所,设屏以绝男女,陛下与太后、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太学官员太学生则在台下参与旁听,如何呢?”

太学中的杏台乃昔年大儒郑玄讲经之处,中间有高台,四周有回音壁,回音效果良好,台下更可容纳数百人。

太后想想亦觉不错:“魏王想得周全。”

《尚书》真要修成,这青骓马的声望必然又会大涨。高晟宣犹要反对,这时却见一身素袍的陆衡之在两个小黄门的搀扶下入得殿来,左脚微跛地伏于殿下行礼,不禁笑出声:“太常丞这是被哪个仇家寻了仇?怎地这幅尊容?”

众人纷纷回头,果见他一张俊秀玉面遍布青青紫紫的伤痕,又都悄悄看向了斛律骁。

斛律骁视线冷冷一瞥,见了他这幅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形容亦是微惊,嗤笑作罢。小皇帝关怀地叫了太医来,陆衡之却坚持禀道:“是臣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无关他人事。擦了些药也就好了,陛下不必为臣费心。”

高晟宣则趁机道:“太常丞不必害怕,当街殴打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说出来,陛下和太后会为你做主的。”

“是啊,朝廷不会置之不顾的,太常丞可不要因为惧怕对方权势而瞒之不报。”

高晟宣的党羽你一言我一语,就差明言是魏王的行事。陆衡之却始终坚持是自己摔的,斛律骁懒得与之争辩,威胁地瞥了眼小皇帝,高长浟无奈劝和:“今日的廷议就到这里,明日再议吧。”

下朝后,斛律骁脚步一刻也未停,径直策马奔回公府。谢窈正在关雎阁的窗前做针线,便见他风尘仆仆地踏进门,剑眉星目,熠熠生光:“有一件事,孤要告诉你。”

第 53 章 第 53 章

他将杏台辩论的事说了,眼中似盈光彩,兴致盎然,仿佛已经预见了她的胜利,又似乎参与辩论的是他自己。谢窈为他的情绪所感染,安静地听他说完:“殿下何以如此高兴?”

他反问:“你会赢,还会才名远播留名青史,我如何不高兴?”

他如此笃定,倒令谢窈愣了一下,放下针线抬起眼来,望着他的眼轻问:“杏台辩经,这么大的场面,殿下就这么相信妾一个弱女子可以驳倒那些大儒么?若不能,岂不是有损您的声名?”

她心里其实隐约畏惧,因她虽有些才名。不过是闺阁之中丈夫、父兄夸奖几句,她自己是万万不敢作真的。何况是当着满朝文武和太学博士们的面与大儒们进行辩论?先时太后将她的书稿分给那几位博士,她虽然面上不显,内心实是不安的。

“自然。”斛律骁答得斩钉截铁,望着她时那一双眼沉静如墨,“先时窈窈论证的书稿我已看过,以窈窈的才学,驳倒那些只会拿你女子身份说事的酸儒不成问题。窈窈有才学,这与是男子还是女子无关。我相信窈窈可以做到。”

才学。wǎp.kāΝsHμ⑤.net

谢窈莞尔一笑,视线重回绣面上栩栩如生的芙蕖,穿针引线,补了一针。眉眼间却有些恍惚,若淡山笼雾。

所谓才学,对于女子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似男儿,可以像司马相如、可以像贾谊,凭借才学博取富贵功名、建功立业,女子却只能相夫教子,一辈子在后宅之中打转,像班昭那样千载流芳的极少。

而她喜好读书也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使然,幼时母亲去得早,父亲公务繁忙,兄长在军中历练,陪伴她的除了绣花养草,也就唯有看书了。她起初是按照前人的注疏读,后来读没有注疏的孤本,她心有感悟便会自己尝试着做注,再后来读的书多了,其中不乏伪书的,她会将自己的辨证的心得写在书笺上,夹在书页里。只言片语,不过写着解闷,直到他叫她修《尚书》,方是第一回细致全面地辨证书籍之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