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何妨?”他被她挣扎间厮磨了火,但见她不是很情愿,倒也没强迫,挑挑眉轻蔑说道,“上次,泰山大人不是就已经寄来了玉玦,连你这个做女儿的都理解成他要和你断绝父女关系,建康城里那些人会怎么想?”

又冷哼一声:“他们怎么想,也不重要。”他会让他们都那般想的。

谢窈听出他语气里一丝轻蔑意味,心间微微一跳,他说得如此笃定,是因为他在建康有内应么?

那么,陆家的覆灭会不会和他有关。

见她垂着眼愣愣地瞧着衣裳上的纹路出神,斛律骁犹当她同意了,捉过她手在唇边轻吻了吻,笑道:“别怕,都交给我,窈窈只需要安安心心等着做我的新妇便好了。”

陆衡之来了又如何,等到《尚书》修成,他便可借此请求太后给她封爵,然后正式立她为妃,风风光光地迎娶。到那时候,他就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了。

这情态实在太像与他打情骂俏,好似她昨夜被逼无奈道出的那个「好」字,便给了他天大的承诺。谢窈面色微红,目光越过他肩,看向了身后垂着纤罗雾縠的云纹屏风。

哥哥的回信,怎地还不来呢。

*

进入孟冬十月,洛阳城的繁花似一夜被朔风凋尽,鵾鸡晨鸣,鸿雁南飞,萧瑟凄凉远胜金秋。

这半月以来,陆衡之来京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的,连闺阁中的斛律岚都闻说了一些风声,唯独谢窈本人被瞒在鼓里,公府

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心照不宣地对她保持了沉默。

这日琅嬅堂里,她教完两位小娘子《静女》,散学之后,斛律岚仍不肯走,手肘撑在书页上以手支颐好奇地眨巴着眼问她:“阿嫂,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啊?”

这些鲜卑、高车的小娘子素来大胆,情啊爱的挂在嘴上也不知羞的,才学了首情诗便有些心襟荡摇,把侍奉在侧的春芜惊得一愣一愣的,瞥眼去瞧身侧的青霜,她却见怪不怪的,耷拉着头补眠。

谢窈正想着修《尚书》没了下文的事,闻言微微一怔,隔了几重屏风后,正在书案前收拾书本的嵇邵也悄然支起了耳朵。

她倒也没有不理,温柔耐心地道:“我小时候学《诗》,喜欢《诗》里写的雅正端方的君子。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但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本欲借此说教,不想斛律岚却打断她,巴巴地追问:“那位陆郎君也是这样的吗?”

堂中一瞬安静得落针可闻,慕容笙忙把那本诗集抢救出来,嗔她:“你会不会说话呀……”

“我就是问问嘛。”斛律岚小声嘟哝,这几日城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她亦听说了那位陆郎君来朝找长兄讨要妻子的事,一边在心里啐他不要脸,一边又担心谢窈难忘旧情,是故呆头呆脑地就问了出来。见阿嫂神色微黯似为那人伤心,忙道:“他对你不好,阿嫂你可不许再喜欢他了,你是来给我们家做媳妇的……”

女孩子的关心维护之情溢于言表,如涓涓热流熨帖过谢窈心田,她莞尔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斛律岚又甜甜一笑:“我也喜欢端方的君子,就像……就像封书记那样的……”俏面飞上两朵红云。

谢窈轻轻一噎,霎时不知该如何应这话。三重屏风外,收拾完书具的嵇邵拜礼辞行:“学生就先回去了,老师万安。”

她微微颔首,轻言嘱咐:“小郎君路上小心。”

因了这几重屏风和斛律骁的猜忌,这一月来他们的师徒关系不咸不淡的,怕惹了她不快,他也从不敢逾矩,是故一月来连她面也没见着。但于他而言,能日日听着她的声音也是满足的,弯下的头颅唇角微抿,再度行学生礼起身离开。

嵇邵退出琅嬅堂后,并未急着出府,而是在回廊间转转悠悠又等了一刻钟,等着两个小女郎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行来,送慕容笙归家,慕容家的婢子仆妇却落在后头。

“嵇郎君,你在这儿做什么呀。”斛律岚奇怪地问。

三人年龄相仿,又有些同窗之谊,因而斛律岚对他尚无恶感。嵇邵道:“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小娘子,你说的那一位陆郎君……可是整日着素衣,骑一匹青骢马,腰间佩了块同心玉?”

“啊?你认识他啊?”斛律岚被问得懵了。

她并未见过那姓陆的,只是听说他是个把自己妻子送人的负心汉,数次惹得阿嫂伤心,气得她牙痒痒的,恨不得把人揍一顿。

嵇邵摇头,“我也只是听说……说朝廷新上任了位太常丞,姓陆,御赐的宅子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街,撞见过几次,想来是他。方才听你们提起,我还当你见过呢。”

“只是……”他面上现出几分犹豫和为难,“他既是老师的夫君,我这做学生的是否该去拜访?”

斛律岚却生气了:“你去拜访他做什么呀!老师的夫君当然是我兄长!”

“可是魏王不是没有娶老师么?”

斛律岚也被问住了,懵懵地,摸了摸发辫,“他们的事我也不知道呀……反正你别去拜访那姓陆的。他可坏了,我恨不得把他打一顿呢!”

话一出口,自己亦为之一愣,是啊,他惹得兄嫂不宁,她是可以打他一顿呢!

第 52 章 第 52 章

日色流金,暮云合璧。

陆衡之的宅子位于凌阴里,乃汉时藏冰之所,周围居住的多是中级官员,道路两旁种植着梧桐白杨槐树等,叶子稀稀拉拉的坠在树枝,透下昏黄惨淡的日光来。

树后则是两排低矮的坊墙,横纬竖经,将洛阳城划分为大大小小的棋盘。时至黄昏,道路两侧的里坊门次第关闭,道路上行人减少。一身妃色骑装的斛律岚掩身在坊墙后,手里持了把小弹弓,只露了半个脑袋,焦灼而不耐烦地打量着道上行人。

自前日嵇邵告诉她陆衡之的相貌后,这几日她心里就一直痒痒的,想找人将人收拾一顿给兄嫂出出气。笙笙却劝她,那位陆郎君如今也是朝廷官员。倘若事情闹大,定会传入阿嫂耳中去。

思来想去,唯有借口归家自己溜出来,埋伏在坊墙之后,预备用弹弓给他好看。

守株待兔得久了,背心弓箭下压着的妃色骑装也透出一点隐隐的湿意,斛律岚一颗小脑袋若黄雀儿隐在坊墙后,眼角余光瞥见一抹修长挺拔的影子缓缓从街道那头走来,揉揉眼睛定睛一看,素衣青马,就是他了。

太常丞是右从四品,理应身着公服。但因身在丧期陆衡之多日只穿素服,斛律岚也是因此笃定。待他走得近了,眉心讶色却越来越浓那日去往永宁寺路上在铜驼大街遇见的囚犯,怎会是他?

相貌倒是极好的,清俊秀雅,珠玉湛湛的温润,也难怪阿嫂会念着他……

顾不得那么许多,她抽出一把黄金弹弓,捏紧弹丸,拉弦,对着那匹瘦弱青马的马蹄子射去。

弹丸在疾风中「咻」的一声,疾若利箭破空,精准无比。马背上,陆衡之早在进入街巷之时便已敏锐地嗅到空气中的暗流涌动,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儿霎时扬蹄而起,几与地面垂直,好巧不巧的躲过。

“暗箭伤人岂是君子之道,阁下在此等候我这么久,何不出来一见。”

他身手矫健,轻轻松松制服住受惊的马匹,扯住缰绳回转过马头,语气嘲讽。

斛律岚险些气窒,「咻咻咻」地连射数发,却都被他以马鞭一一接住反抛送回来。气得她把弹弓狠狠往墙上一砸,取下背上的弓箭搭弓拉弦瞄准了对方。不想他竟已回过头,两相视线就此对上,陆衡之清泠如春水的黑眸中微起涟漪:“是你。”

“斛律娘子。”

被他唤出名字的一瞬,斛律岚控弦的手霎时就顿住了。既已被识破,索性抛下羽箭敏捷地跳上坊墙,俏面上怒色有如冰下涌动的岩浆:“阁下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