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瞧见她在芭蕉新透窗纱的书案边捧卷细读时神情的专注,也喜欢她瞧见自己时眉梢眼角间透出的微讶和温柔的福礼。是她让他明了,这世上终有一处港湾是为他而设,令他得以在终日的尔虞我诈波谲云诡中喘息,会有人等着他,平安回家,共用饭食。哪怕是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便也足够美好了。
渐渐的,他歇在这里的日子越来越多,回公府与老宅的时候则越来越少。下朝后来这里,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但今日却未曾瞧见她。
斛律骁心头一时空落落的,深呼吸一刻,问十七:“母亲把人送去了何处?”
十七两腿战战,不敢答,更不敢不答:“回王上,是,是京郊的宅院……”
斛律家在京郊的确有一座园子,靠近金谷园,还是他父亲在时买的,是在小妹季灵出生那年所购置,种植着牡丹千顷,如今每逢春日,便成花海。在京中也是有名的,常有公主命妇前往游玩。偶尔母亲也会过去,小住一阵。
母亲把人送到那里,还好不是苛待。
他知道母亲的怒气因何而来,她身份尴尬,自己这段时间又常去那边过夜,母亲是担心她还想着前夫,会对他不利。又想把娘家那一团孩气的外甥女嫁给他,被他拒了,气他忤逆罢了。
不过,他既决心要给她名分,也不愿她和母亲的关系闹得太僵,只能尽全力瓦解。知晓母亲是气自己太意气用事,便想着晾她一阵,以示自己不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
“知道了。”他道,“派小十八进去盯着吧,别让母亲把人苛待了。”
一月之后的三月中旬,洛阳的牡丹进入花期,他估摸着母亲的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便借着带底下一帮掾属游玩的机会,前往庄园游玩。
别院之中,谢窈并不知晓他要来,晨起时,瞧见春芜捧了一大束还沁着晨露的牡丹花走进来,插在花几上、状似美人脖颈的天青釉汝窑刻花长颈瓶里,兴高采烈地回头道:“女郎,花田里的牡丹都开了,可好看了。老待在这屋子里闷死了,您要不也出去赏赏花吧?”
那些牡丹,白的高洁,粉的娇艳,紫的雍容,实是「我按花品此花第一」的艳丽独绝。看得谢窈亦心情愉悦,点点头微笑:“好。”
她在这里待了近一月,慕容氏虽厌恶她,却并未苛待她,又不用应付仇人,实是心情舒畅,连带着气色也红润许多。
虽说,看着是离报仇远了,但即使是在他身边。除了那把他送给她防身又被锁起来的匕首,并无可以行刺的东西,也一样报不了仇。而暂且的离别和委屈,才会令他更怜惜她。
主仆二人遂出了门,提了个花篓找看院子的婆子要了把花剪往牡丹花田去。春日艳阳下花朵争奇斗艳,妃色者,若晓烟初破,霞彩影红;素色者,则如明月浮花,清丽典雅。花蕊皆缀着湍湍的晨露,有如美人浴罢,暖艳融酥,粉容红腻。wΑΡ.KāйsΗυ伍.net
她看得眉眼弯弯
,不由俯过身摘下一朵置于鼻端轻嗅,眉梢眼角如涟漪般漾起淡淡的笑来,亦如牡丹的容冶波俏。
一道娇柔的声却从偌大的花田那端传来:“哎,那人是谁?怎会在魏王家的花圃之中。”
谢窈抬头望去。花田那端,不知何时来了几名赏花的女子,皆是新妆靓饰,绮罗珠履。为首者,坐于步履上,云鬓堆鸦,颀秀丰整,高髻簪牡丹,身上挽的粉色披帛是上好的鲛绡,薄若蝉翼,却以同色丝线绣着满满的牡丹花纹,非富即贵。
底下的几个,亦是衣着富贵,梳着繁复美丽的望仙髻、百花髻,只简单以金钗步摇作饰,却愈显得富贵典雅。
衣香鬓影,巧笑倩兮。kΑnShú伍.ξà
她在看她们的时候,她们亦在端详她。坐在步辇上的女子眼神玩味,问底下之人:“此人是谁?”
一华服女子掩扇而笑:“公主还不知道吧,这就是魏王从南朝带回的那个战俘,姓谢。原来听说是养在治粟里中,不想,倒被送到了这儿。”
公主点头,手中团扇轻摇,依旧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好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难怪魏王能瞧上她。”
“瞧上了又怎么样?南朝贱种就是贱种,只配做人用来配种的外室。”说话的妇人汉话不是很好,肤色皎白、瞳孔较深,一瞧便知是异族。
被称作公主的女子脸色微变,究竟未说什么。花田另一端,才拨开桂树绿阴、带着一众掾属朝花田走来的斛律骁脚步却一滞。
这几人之中,太原公主高孟蕤是他幼时由齐室太祖与阿那桓皇后为他定下的未婚妻,齐室杀他生父,他自不会娶她,这桩婚事早已作废。
那库狄氏则是柔然嫁过来的、天子生父成都王高景玩的妾室,成都王死后又改嫁了朝中大臣,一向瞧不起汉人。
身后的封述等人都默然无了声息,斛律骁脸色阴沉,拂开枝叶的手终究落了下去,想听听太原公主这伙人究竟要说些什么。
齐朝太祖虽自诩胡人,究竟却是汉家。库狄氏这话实则有轻蔑汉女之嫌,无怪乎公主会不悦。方才说话的那女子忙道:“库狄氏,你的话也忒难听了。”
库狄氏蛮不在乎,改说柔然话:“我说的是真话,魏王不是也没给这贱人位分吗?依我看,他也就是玩玩。”
“喂,你过来。”她以半生不熟的汉话朝谢窈喊,“没瞧见大长公主和我们在这儿吗?还不过来行礼?”
被当面这样一通侮辱,是个泥人也会生气,何况是她。
谢窈面无表情,丢下花剪转身就走。库狄氏气结之下,汉话竟也说得顺畅无比:“你神气什么,真以为你是魏王什么人了,我告诉你,别说你是魏王的外室,便是他过了纳妾文书的妾室,也一样要向我们行礼!”
这回再听不下去。斛律骁拂袖而出,冷道:“那本王的正妃,需不需要向你行礼?”
第 177 章 前世(7)
他的出现以及这句话,仿若投入平澜的一颗石子,激起千层的浪来。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连同他身后的掾属们一道,朝那花田之中的女子看去。
身在人群之中的参军封述自然也瞧见了,心中惊艳,却谨记着礼节,只一眼便移开。
斛律骁又负手走过去,走至身在花田的谢窈身边。于是那些出游的妇人纷纷如梦初醒,尴尬又稀稀拉拉地向他福身行礼。
“今日怎么想着出来了?”
斛律骁在她身边立定,握住她一只手语声温柔地问那似是怔住的妇人。目光将人打量着,见她气色倒比从前好,心底宽慰了些。
谢窈回过神,仍旧是一幅冰雪冷淡的神情:“没什么,妾是看今日日头晴朗,想出来走走。”
她神情并未因他方才的那句「本王的正妃」有半分变化,也并没有看他一眼。
她知道,自己非妻非妾,只是个玩物。他为她出头不过是因为自己也算是他的人,大概,是觉得这些妇人冒犯到了他头上。
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这些就是了。
斛律骁见了她这副神情,心底反倒不好受,她今日所受的这些全是拜他所赐,而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要叫她受旁人耻笑,又何其失败。
喉间呼出一口郁气,他脸上阴晴不定,微微侧脸对身后的下属们道:“你们真是越来越不济了,见到王妃,也不知道要行礼吗?”
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