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下榻自是件稀罕事,驻守景陵的陵邑长已然得了消息、带领人马等候在陵园之外。谢窈在春芜与青霜的搀扶之下下了车,见跪着的并没有齐室之人,不禁问:“裴太后与河间王呢?怎么不见?”
她仍是以前朝的称呼称之。陵邑长却答:“罪臣庶人,无诏不得相见。”
“那你带我去见她。”谢窈道。
陵邑长不敢违命,恭敬又亲自地迎了她进入齐室如今居住的陵殿。裴氏、河间王一干人早已跪候在殿外了,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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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俱都下拜:“草民拜见皇后殿下。”
谢窈一眼便瞧见跪在最前列的太后裴氏,见她身着灰色的粗布尼衣,头戴僧帽,本是花信年华脸上却灰暗破败地有如一团皱纸,霎时眼眶一热,上前扶起了她:“太后。”
裴满愿摇头:“宗庙倾覆,齐室已亡,我早已不是什么太后了。皇后殿下,也莫要折辱妾身。”
谢窈仍扶着她,眼中真诚:“可在我心里,太后始终是太后,当年太后对我的善意与情谊,我也从来没有忘记。”
眼前的女子眼波澄澈,毫无杂质,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裴氏一愣,旋即红了两个眼眶,紧紧回握住了她手。
随裴满愿入了殿,谢窈见她如今住的地方陋室空堂、潮湿阴冷,陵殿因年久失修竟然还在漏着昨日宿雨所积下的雨水,脸色便愈来愈难看。问裴氏:“太后想回家么?我可让你回到裴家,与家人团聚。”
裴满愿感激一笑,却是摇了摇头:“多谢皇后殿下好意,可还是算了吧。裴家因我而衰颓,即便陛下大发慈悲放我回去,我也是没脸回去的。”
她父母已经去世,如今裴家最亲之人,也就只有叔父裴献。其中,祖父与堂弟又因她和斛律骁对禁军的争夺中去世,以至裴家隐退,渐渐式微,她自觉愧对叔父。即虽裴献曾向斛律骁上书请求太后归家,也无颜回去。
谢窈欲要再劝,殿外又跑来个小宦官禀报陛下已至。跟随在后的嵇邵下意识朝皇后看去,她脸色冷冷,只抛下一句「知道了」。
当着诸人之面,她到底还是给了丈夫几分面子,斛律骁进入殿来,先将行礼的妻子扶起,尔后才命众人平身。
他不动声色地将妻子拉到自己身边,含笑问:“这是怎么了?皇后来见故人,也不和我说一声。”kΑnShú伍.ξà
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几句河间王及裴太后如今的境况,见殿中破败,也是不满。裴氏是自愿来这儿守陵的,他只命人看着他们,可没有命人苛待她们。定是底下这些捧高踩低的玩意儿,见裴氏大势已去,随意敷衍。而以裴氏的倔强,也必然不肯向自己上疏。
“既然这儿没法住人,你就回家住去吧。这座陵寝本也快修缮了,届时,若你还想回这里,也不是不可以。”斛律骁道。
“不必了。”裴氏态度冷淡,“我一社稷之罪人,只想长长久久地在这里陪伴亡夫,就不牢陛下费心了。”
斛律骁却看着她笑:“你若真想陪伴景珩,也不该是这里。”
“太后或许还不知道吧。当年,景珩的尸首并未下葬,而是命我等以业火焚之,将其骨灰投入邙山与黄河,随水流飘向四海九州。”
“地宫里放着的,乃是一座空棺。太后若不信,可要我掘墓以验么?”
第 147 章 番外(6)
自古帝王的遗体都是妥善保管于地宫之中,事死如生,从没有火葬烧成灰烬的先例。裴氏有如当头一棒,几乎僵在了当场,双泪交流:“你……陛下带你不薄,你为何如此?人已经死了,竟连个尸首都不给他留么?!”wwW.KaИδHU五.net
她仍是不信这是丈夫的遗愿,景珩,他怎会那般绝情?即便是离她而去了,也不肯留个念想给她……
斛律骁蹙眉,微有不耐之态:“我与景珩是自幼的玩伴,我对他的感情不比你对他的少。太后也可想想,如若不是陛下本人的授意。单凭一个我,又如何能在您眼皮子底下串通宫中、太常寺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瞒天过海?”
“若我真有这等能力,便不会等到今日才行禅位之举了。”
裴氏眼皮微颤,热泪滚滚,似被抽去全部筋络一般软了身子。谢窈欲扶,站在太后另一侧的河间王高景瑜已先她一步将裴氏扶了起来,而裴氏一心只在丈夫的遗体身上,竟也未觉,低头默默饮泣。
到底是故人的遗孀,斛律骁也生不出半分报复的快感。冷着脸对高景瑜道:“常言道长嫂如母,好好看顾着你家嫂嫂,别让她再隔三差五地寻死觅活了。”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当更珍惜生的机会,若一昧只沉浸在过去之中。既是虚掷了光阴,也是让死去的亲人不安。”
他冷着脸说道,视线扫过妻子,见她虽仍是面无表情到底眼里和缓了些,语气也才跟着柔和下来,嘱咐裴氏:“好好活着吧,景珩当年托我把他的骨灰投入河流与丘陵,就是想要依附于山川大地,长长久久地守着你。希望太后,莫要辜负了阿珩的一片苦心。”
裴氏闭眸避开了他视线,两行清泪却流了下来,泣涕涟涟。斛律骁未再理会,径直牵过妻子的手,将她带出殿去。
一直到回城的马车上她也还是不言不语的,冷漠垂着眼,腰身却挺得笔直,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斛律骁侧眸睨着她,轻笑一声,牵过她手十指交握:“还在生气?”
手在她腰间一揽,斛律骁靠过去,将人抱进自己怀里轻啄她侧颊:“这怎么又生气了呢?”
“背着为夫,偷和那姓嵇的小子跑出来,看望裴氏,为夫都没说什么,窈窈倒还生气了?”
“笑一笑,笑一笑好不好?”
夏日衣衫轻薄,他憋着笑,手掌在她腰际便开始轻挠,谢窈不堪其痒,羞恼地挣开他:“你别碰我!”
见她不是很乐意,斛律骁倒也没有强求,应声退开。离开寿春那次也这般折腾了她一回,被她耿耿于怀记了许久,可见这玩笑不能开得过火,把人逗生气了可就没意思了。
于是松开些许,他揽着她的肩亲昵地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生恪郎的气。”
他也真有脸问。
谢窈脸上仍在为了方才的亲昵发烫,徐徐平复了一息,强忍着气撇过脸冷眼看他:“你为何要这样对裴太后?又为何不想我见阿邵?”
“我对裴氏怎么了?”斛律骁不解。
“不是陛下不要她去瑶光寺出家么?以至于,她只能在这年久失修的陵殿里修行,受尽了辛苦。可,裴氏好歹也是前朝的太后,又是陛下故人的未亡人,陛下就不能善待她们么?她不过是个女子,国破家亡,还能翻起什么浪花不成。”
“天下都是陛下的了,陛下这颗心,也未免太狭隘了些。”
她话里虽带着气,到底不是从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脸儿红红的,语带埋怨,倒十分
地可爱。斛律骁看得有趣,反笑出声:“我何尝不要她去瑶光寺了?”
他心中明白是嵇邵在其中捣鬼,可他那话说得并不算错,让人找不到把柄,也就只好耐心地解释:“是,她是自请去瑶光寺出家,我不允,是让她不要出家、回家改嫁,并非不要她去瑶光寺。谁知道她固执如斯,竟执意要在这寝殿里带发修行,为景珩守陵,窈窈说说,这也算我的错么?”
“至于苛待与否,我倒承认,的确是我的疏忽。是我疏忽了底下这帮人的捧高踩低,衣食的供给,原本划拨的是十分,到他们手里就成了五分,我已命人严惩了陵邑长,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他语气诚恳,并没有半分逃避自己的错误,倒令她心底生出些许愧疚,歉疚地撇过脸,讷讷地未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