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八月,院子里的桂枝重放秾华,馨香馥郁。这一走却走到了已有许久不曾踏足的关雎院。院门正要落锁,侍女们见他来俱都吓了一跳,一面惊喜地把人迎进来,一面派人前去通报。
他怎么来了。
寝房里谢窈才刚刚睡下,春芜端着盥洗的水从房中出来,迎面便瞧见飞奔而来的婢子及身后提灯而行的男人,实是唬得不轻。忙将水盆递给屋外伺候的小丫鬟,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殿下。”
斛律骁淡淡「嗯」了一声,解了披风递到她手里,迈步进去。
屋内,谢窈闻见响动已自屏风床上坐起,乍一见得个陌生男子,雪白面颊上浮起惊惶神色:“春芜……”
她只着了件素白绢衣,乌云披散,楚楚柔质。瞧见男人越走越近,不由得双手撑在身后惊惧地朝后挪,往日如覆冰雪的眼中悉是惊恐。
春芜在外面应了一声,却不敢进。斛律骁心中原本五味陈杂。可此时见了她这幅样子,那些怨恨便好似陷在了棉花里,发作不得,唇边竟还能勾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在床边坐下,微微笑道:“怎么,窈窈不认得我了?”
谢窈仍是恐惧地躲在床榻最里侧,揽着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我不认识你,你是谁,怎么夜里闯人家的院子。”
“我是……”他慢慢动着唇,心底却涌上一阵苦涩,“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
谢窈见他尚且规矩,心底的恐惧稍却,惊疑却起,陆郎才是她的丈夫,他又不是陆郎,怎么说是她的丈夫呢。
她正色道:“我的丈夫是淮南刺史陆衡之,你不是他。我不认得你,请你出去。”
这一连串的话语仿佛生来就刻在她脑海里,不用思索便能脱口而出。见他岿然不动,又急声唤人。
春芜担心自家女郎,只得进来,原以为他会动怒,不想却闻见他道:“你记错了,我才是你的丈夫。”
主仆两人同时愣住。
谢窈只记得她嫁了人,夫君是自幼指腹为婚的衡之哥哥,这么个郎君又是从何而出?不由向春芜投去询问的视线。
迫于他在场,春芜只得点头,谢窈记忆愈发错乱,迷惘地看着眼前熟悉却陌生的男人。
“窈窈不信吗?”他启唇,“你最喜欢的诗人是鲍文远,最喜欢的琴曲是《风入松》,生日是二月十五,家中父亲尚在,还有一位兄长,爱吃甜食,不喜牛羊的膻腥……”
“我若不是你的丈夫,岂能知道这些?又岂能在夤夜入得你房间?”
谢窈被他说得愣住,兀自消化着,仍是不敢置信。斛律骁又从袖中取出那盏美人逐月的灯,微笑着问:“这是窈窈送我的灯,窈窈还说,「愿逐明月入君怀」,竟是都忘了么?”
愿逐明月入君怀……
她接过灯细细看了一会儿,将诗句在心间默念了一遍,旋即轻摇螓首:“不,不对……”
“这诗的后面半句是「怨君恨君恃君爱」,你若真是我丈夫,我自当爱你、敬你,又岂会送这句诗给你。”
第 96 章 第 96 章
你若是我丈夫,我又怎会送这句诗给你。
斛律骁心间一阵绞疼,许久都未能言语。
谢窈自觉失言,心里亦有些后悔,避开他目光求助地看向了春芜。
春芜忙上来打圆场:“女郎记错了,这就是姑爷……”
“可我的丈夫是陆郎啊……”谢窈喃喃说道,眉目如笼轻烟,怔忪恍惚。她渐渐陷入自己的思绪里,“陆郎出镇寿春了,要等年底才能回来,我很想念他……”
春芜尴尬地不敢抬头去看斛律骁是何反应,这话是她编的,女郎信以为真,还写了许多信笺寄托相思,还放在匣子里头,被他瞧见岂不是要完?
正惴惴间,却闻他道:“你记错了,你和陆家已经和离了,所以才会回到家里。你现在是改嫁给了我,不信,等明日阿父回来,你一问便知。”
又在骗女郎了,郎主分明在建康,这可叫她如何帮他圆?春芜暗暗地抱怨。而谢窈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心底果然怀疑起来,又闻自己已与陆氏和离,怔怔的,眼底萦起一层水雾。
春芜欲要安慰两句,被斛律骁浅淡目光一扫,也就止住了。斛律骁薄唇微勾:“洗漱吧。”
他大有在关雎院留宿的意思,春芜只得替他打水洗漱。净室里,斛律骁接过浸润的帕子擦了一把脸,压低声音问:“你不和她说如今的事么?怎么尽是记得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wΑΡ.KāйsΗυ伍.net
这话就差明着问女郎怎么不记得他了,也真好意思。春芜悻悻地垂着脑袋:“奴也是没办法……”
女郎的记忆并非一张白纸,可以任她涂抹更改。即便自己有尝试着、引导她人为地获得某种「记忆」,可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回到自己的认知里,新旧认知两相冲突,十分痛苦,是而春芜一直是顺着她的话在引导,帮她在已有的记忆上一点一点建立新的「记忆」。
“总之,女郎如今的精神状况并不好,殿下慢慢地来,不要急于求成。”
洗漱后回到寝房,她已和衣卧倒,脸朝着里侧,颊上犹有泪痕。斛律骁知晓是为了他方才那句「已与陆氏和离」,心底涌起几分报复的快意,待细细一想,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扶着床靠躺下,口中嘲弄说道:“怎么,都嫁给我了,却还想着前夫?这不太好吧?”
察觉他的靠近,谢窈不禁又往里侧缩了一些,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你真的是我丈夫么……”
斛律骁平卧躺着,与她盖着同一床鸳鸯合欢被,疲惫合目,“是与不是,等明天见了你父亲就知晓了。我说了,也没什么用。”
“反正,你从来就不信我。”
这一声有些落寞,加之背后凉气淅淅,她不得不平躺下,默默扯了扯被子:“这不可能。”
“常言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果真如你所说你是我的丈夫,我怎可能不信你。”
他寝衣上熏着浅浅淡淡的木樨香,是很熟悉的味道,却不是她和陆郎惯用的沉水。这令她不禁怀疑起来,难道,当真是自己忘记了不成?想了想,低声补充:“倘若你说的是真的,而我却不信你,那也一定是你经常骗我……”
斛律骁缄默不言。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她曾给过他信任,在陆家那件事上,初时顾月芙指责她时,她尚在为他辩解。
她并没做错什么,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在她误以为她父亲死于非命时,才会问也不问地将罪名直接扣在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