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他大发雷霆,宫女顿时吓得跪下来,瑟瑟发抖。
永昕见父皇这么生气,只好说:“请父皇原谅她年少无知,但孩儿喜欢的,就是她这样单纯的个性,她是不会有心机的人,遇事也不会做作。”
“哼!”皇上烦恼地一甩手,“你还替她说好话!她三番两次进来可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和别人说什么话!”
“就是孩儿我……”永昕苦笑,说,“她和黎尚书都以为我是宫里太监,她其实是想要进来和我告别的。”
“这是怎么回事?”
永昕只好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一遍,皇帝摸摸自己下巴,悻悻地说:“这还差不多,皇儿你就是金子,在哪儿都闪光,你看,就算人家不知道你是太子,可是为了你,她也宁愿放弃太子妃的身份,你和父皇当年一样,很受女孩子欢迎嘛!”
“……不敢。”他只好谦虚地说。
“可是这个姑娘,也太藐视宫廷法度了,又丑又这么没分寸……我看不适合做太子妃吧?”皇帝沉吟道。
就在此时,唯恐天下不乱的皇后从殿外进来,笑着说:“皇上放心吧,我早就给皇儿选好了一个绝佳人选,这事我来就行了,皇上就操心国家大事吧。”
“也对,皇后最知道我心意,一定会选个完美无缺的太子妃。”皇上点头说。
永昕转头看母亲,赶紧问:“是哪家的女儿?”
皇后笑眯眯地说:“别担心啦,当然是个绝色美人,倾国倾城,就跟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令人过目难忘哦。”
永昕顿时愕然,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无论你怎么想,反正母后已经做主了,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我已经让礼部去下聘了,就这样。”皇后一脸“你能怎么样”的跋扈样子。
父亲讨厌她,母亲帮他找了个美女,永昕还能怎么样?
在这个世上,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孤单的一个人,他生活在花团锦簇中,却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无措地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穿行,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如果陪伴着他的,不是那个唯一能让他从人群中认出来的人,那么就算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又有何用?
所以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殿去,到后来,越走越快,奔出了宫廷。
“哎,儿子长大了,真不可爱。”皇后和皇帝看着他,摇头叹息,“什么时候能赶紧抱皇孙就好了,一定要把孙子孙女教得可爱一点!”
“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
阿黎瞪着那些进来送聘礼的礼部官员,抓着父亲的手,崩溃地大叫:“为什么会选上我?明明大家都比我漂亮比我瘦比我白啊!”
“我想,可能是……看上你的才华和品德了吧……”母亲没有底气地说。
“我明明就很笨,而且平时整天待在家里,根本没有做好人好事的机会啊!”
“有什么关系?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别管了,快快快,快换好衣服去正厅焚香叩头谢恩!”
“娘啊,太子那种人,每天身边都是大美人,现在被强行塞了我这样一个丑女,他一定会很讨厌我、很恨我的!我不要这样的丈夫,我不要这样被人厌恶地过一辈子!”阿黎说着,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还有,还有……我发过誓,我再也不嫁人了……”
“别胡说八道了,快点给我梳头换衣服去,把我陪嫁的那套首饰戴上!”
看着父母喜滋滋地走到前厅去,阿黎坐在房中,哭得稀里哗啦,急得丫环手足无措:“哎呀小姐,你这样红着眼睛去多难看啊,我……我给你打盆水去……”
等她端着水回来,房间里已经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一扇窗户,开在那里。
她站在那里,呆了良久,然后大叫:“不好啦,小姐逃婚啦!”
八
眼前的大街上,一片模糊,无数的灰色人影,全都在自顾自地来回急促行走着,熙熙攘攘,面目不清。
然而,却有一个女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问:“喂……你在发什么呆?”
永昕抬起头,看见阿黎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清清楚楚,光华灿烂。这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认识的人,即使在人山人海中,也能一眼认出来的人。
永昕凝视她良久,才释然地笑出来。阿黎迷迷糊糊地问:“干吗笑得这么诡异?快点揉面啦,客人要上门了。”
“知道知道,我们现在是这个小镇最受欢迎的包子铺了,要为顾客奉献最好吃的包子嘛。”永昕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用手掌团团揉面,按压均匀,抬头看她时,却发现她看着外面在发呆,便问:“想什么呢?”
“昨晚梦见我爹娘了,不知道我们私奔后,有没有波及他们……不过应该没事,皇上对我爹挺好的。”
“我也这样想,到时候我们带一堆孩子回去,让他们抱着父母的腿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强迫我们离开了……”他回头看着阿黎,又笑着说,“说起来,我昨晚也梦见以前的事了。我以前,曾经见过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女孩子,在替我爷爷守灵时,遇见的。”
阿黎支起头看他,诧异地问:“和我长得很像?”
“对……我爷爷他一直都最疼我,和我感情很好。他去世那一夜,我们替他守灵,上百个素衣披麻的人跪在灵堂里,可是……我看见他们全都在号啕,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悲伤,每个人,好像都是很痛苦地在挤一点眼泪出来交差。”他转头看着窗外,远处山峦起伏,在晨雾中依稀可见。
“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难过极了,我想,在这样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家里,以后我死时,会不会也是这样,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努力想要为我挤一滴眼泪,却怎么也挤不出来……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他那么多妻子、那么多亲属,全都是做着一样扭曲的表情,连呼号的声音,也一样硬邦邦的。我实在受不了,只好站起来,一个人仓皇地逃了出来,跑到廊下,哭得瘫倒在地……”
他说到这里,终于低头看着她,轻轻地说:“那个时候,有一个眼睛哭得红红的女孩子蹲在我面前,低声问我,喂,你干吗不开心了……我跟她说,我爷爷死了,世上再也没有最疼我的那个人了,她说,我也是,一直和我一起玩的老爷爷去世了,他还说要跟我斗蛐蛐呢……”
阿黎忽然有点若有所思,微微皱起眉,端详着他。
“她在哭,是真的难过,与那些人不一样,让我觉得她就像我认识了好久的人一样。我们靠在一起,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去了,可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中总觉得很多很多在我爷爷灵堂上干号的人的脸在我面前转来转去,让我头痛欲裂……病好了之后,我就留下一个后遗症,再也记不住任何人的脸了。后来我偶尔看到了一张顾恺之的美人图,发现那和我记忆中,唯一还清楚留存着模样的脸,几乎一模一样……”他转头看着她,温柔地伸手去抚摸她的脸,低声说,“就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阿黎却皱起眉,自言自语:“不对啊……”
“什么不对?”他问。
“很久以前,我也曾经遇到过一个男孩子,他说他爷爷死了,我和他一起哭着,靠在一起睡着了……可是那是在宫里,死掉的是先皇,因为先皇还挺喜欢小孩子的,有时心血来潮就让我爷爷带我进宫去玩,其实他自己更爱玩!老大一把白胡子了,还喜欢和我斗蛐蛐,输了还总是耍赖。可我记得那个和我一起哭的男孩子是他的孙子,应该是太子殿下……”
“就是你吗?”他停下了手,低声问。
她愕然瞪着他良久,眼睛越睁越大,呆了半晌才像被雷劈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指着他结结巴巴地大叫:“你……难道你是……”
他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对……其实,我是因为母后逼我娶一个她所谓的绝色美女,可是我不想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生活一辈子,我更不想在我死之后,只有一堆面目模糊的人为我干号……而且我已经找到了自己能在人海中一眼就认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人,所以我逃婚了,幸好你也在逃婚,我们一起遇上,一起逃到了这里……”
“我,我是因为礼部来下聘礼,强迫我嫁给太子,我不想和一个肯定会嫌恶我一辈子的人成婚,而且我已经找到了世上唯一一个会凝视着我的脸,还那么温柔的人……那你对我坦白自己不是太监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