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她哭了多久,门口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他出现了。在暖黄色的灯光中,他让人觉得格外温暖。照进门的灯光恍若圣光,笼罩在他的周身,那一刻世界都变得恍惚迷离,让歇斯底里悲哀凄凉的她如同得到救赎。
他将她轻拥入怀,在她逝去的老师的病床前,他什么也没说,但这已是承诺。
在老师入土为安之后,他建议她搬到他的家中。而她希望他能帮忙揪出害死老师的凶手。他用近乎起誓的口吻承诺,但最终直到她从高楼坠落,躺在ICU重症监护室中把所有的事情艰难地在自己因为病痛而越发清醒的大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后,才明白自己早已成为牺牲品。那时的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临终时的老师要一直盯着病房的门。
也许老师早已知道,他会从那扇门走进来。
也许在老师临死之时,他就已经站在了门口。只是在老师死后,他才抓住了时机进来安慰她。
也许……
这些可怕的念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即使现在对卫泽希讲起,她也依然感到痛彻心扉。
所以颜未染舍弃了那个人的部分,只说:“我老师死得太惨了,而且,她是死在自己亲手调配的护肤品配方下。”
卫泽希错愕地问:“护肤品会杀人?”
“我老师当时发现配方存在部分缺陷,为了达到尽善尽美的效果,她让我和……一个医学实验室合作,研发了升级版的配方。”颜未染静静地说着,只有嘴角不易察觉的抽搐泄露了她的恨意,“新配方出来后,我拿去给老师。因为研发过程非常严密,我们认为是不可能发生意外的,所以老师把新配方做出来的试验品在自己的脸上试用了一次。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试验品被细菌污染了……”
“过敏了?”卫泽希见她停下了,只能尽量往最好的方面猜。
她缓缓摇头,冰冷的头发贴在她脸上,细碎的水珠沿着她的脸颊滚落,路灯照亮那水珠,仿如泪珠:“不,是接触过试验品的肌肤全部被腐蚀感染,而且无法根治,是医学界目前认定的尚无药可救的超级细菌造成的。”
“那你现在的配方……”
“不是那份配方。”
听到她这样回答,卫泽希放心了些,但又有些担忧,说:“所以搞研发要找信得过的实验室啊,然后一定要做好检测。要是那份试验品出来后好好地检测过,你老师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检测过的。”雨下大了,颜未染却仿佛毫无察觉,任由雨珠劈头盖脸地打在自己的脸上、手上、肩膀上。她感受着这些冰冷的雨珠的侵袭,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主持研发的人,亲口对我说,完全符合药妆的一切标准。”
“太浑蛋了!”卫泽希忍不住爆粗口,“他绝对要负全部责任!这是害死你老师的人啊!你怎么不把他搞死?”
“老师不愿意让自己声名扫地,所以我们隐瞒了这个消息,只和实验室一起销毁了所有的研究数据和试验品。”颜未染捂住脸,压住自己的悲哀和哭泣。那些一直横亘在自己心头,她却不敢深入探究的可怕念头,被卫泽希一把揭开,淋漓的鲜血下是她不敢正视的真相。
“可当时,他是我们最信任的人,老师出事后,我们也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直到……直到我也出了事,我才想明白了,原来,他早已有了那么做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需要这份配方,去拯救他未婚妻濒临崩溃的事业。”
卫泽希顿时暴跳如雷:“告诉我那人是谁,我替你弄死他!”
颜未染缓缓摇头:“我出事后,他大概是知道自己的罪恶难以遮掩,所以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出院后联系过他,但已被他列入来电黑名单。我去过他家,但他没有回家,大概是怕被我抓住。”
“为什么不报警?”
“我不是说过了吗?老师和实验室那边的所有数据都已经被销毁了,证据都没了。而我出事后,纽约警方对我坠楼原因的调查结论是意外失足。”所以,才有了她在纽约的医院沉默养伤,一天天努力地复健,拼命地要努力活下去,想再度站起来的一段日子。
她在绝境中硬生生活了过来,回到人间,这是上天怜悯她所赐予的奇迹。所以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辜负这个奇迹。她用高强度复健的痛苦,来对抗那些几乎要逼疯自己的绝望,强迫自己不要沉入柔软的黑暗之中。
就像此时劈头盖脸打在她身上的冰冷雨珠,这痛苦可以鞭策她,让她永远不忘记过往,永远不忘记教训。
颜未染将埋在掌中的脸抬起来,眼泪已经擦干,她面对着卫泽希,平静地说:“所以你明白了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面对多少困难,我也一定要把我和老师的品牌做出来。我要让所有人记得老师,我要向那些仇人讨还他们欠我的、欠老师的东西。这是我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唯一目的,也是我今生今世,无法卸下的责任。”
她异常沉郁锐利的双眼,让卫泽希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咬紧牙固执地做复健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柔弱一点呢?一点都不可爱。而现在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柔弱一点呢?这样的话,她就能靠着他的肩膀,让他紧拥住哭泣的她了。
他是真的很想很想让这个始终倔强固执的女子,能够将重担卸在他的肩上,露出轻快活泼的模样。他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象。
面前全身湿透的颜未染微微打了个寒噤,那过分纤瘦的身体在雨中瑟瑟发抖。心中那种难以名状的悲伤让卫泽希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在雨中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浑身冰凉,在他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卫泽希那温暖的身体,又让她在瞬间虚弱下来,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挣扎、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她一动不动地被他抱在怀中,大脑一片空白。
像是梦,又像是幻觉。她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感觉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畔急促缠绕。他用的香水那么淡,佛手柑、香橼、橘、柏与琥珀的香气,混合成奇异的青木香,在她身边飘浮。
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的香气,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的动作姿势。不同于当初那个人温柔而包容的姿势,卫泽希一手环住她的背,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灼热的气息,强势的拥抱,将她紧紧围住,几乎令人动弹不得,只能顺从。
突然之间,她的眼泪就和雨水一起流了满脸。
去年春日,她在医院醒来,感受到全身那种剧痛的时候,已经发誓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再对别人心动,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依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可今天,她去和辜总见面的时候,最后出发前发消息给卫泽希,却正是她在软弱时下意识去追寻自己最想要依赖的人的表现。
而在被拒绝的时候,涌上她心头的遗憾,也不只是没能找到合伙人的难过。
那么对现在的她而言,卫泽希于她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她理不清头绪,茫然和虚弱中,只觉得眼前的灯光杂乱,随后满街的霓虹灯光在眼前渐渐昏暗了下去。冰凉的身体也终于失去了支撑下去的最后的力量,她软软地倚靠在了卫泽希的怀中。
卫泽希感觉到她的身体软下来,还未来得及欣喜,低头一看,发现她闭着眼睛气虚无力,这才慌了。他扶住虚弱得倒下的颜未染,看看面前越下越密的雨,低低咒骂了一声,赶紧抱起她向自己的车跑去。
卫泽希带着昏昏沉沉的颜未染,心急火燎地赶到最近的医院挂了个急诊,扶着她去看病,结果换来的是医生的一顿训斥。
“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懂事!你看看,身体素质这么差还不注意保暖,这么晚跑去淋雨!要浪漫不要命了?!”医生量了颜未染的体温,又检查了一下症状,训了他们一顿后,干脆利落地开了药,打发他们走了。
卫泽希无奈地带着颜未染出了医院的门,送她回家。车还没开出多远,颜未染已经迷迷糊糊地在后座睡着了。
他有点担心,把车在路口停下,解开安全带,探身去看后座的她。路灯的光透过满是水珠的窗户,照在她沉睡的面容上,他看见她在梦里也依然紧锁眉头。偶尔,她的唇轻微地翕动,唇瓣微干,毫无血色,让他特别想俯身过去听一听她的呓语。
他看看前面的红灯,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惊动她,所以他尽可能轻地撩开她的湿发,用手掌覆盖着她那光洁的额头。
感觉她似乎有点发低烧,但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手握方向盘久了太冷了,嘴上烦躁地嘟囔着“这怎么可能摸得出来”,转手打开了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