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羞耻度拉满同时又显得道德沦丧的事,他这么一个严谨低调的人儿,也没纠结太久,盯着闻又微,红着脸张开嘴
他的“啊”还没发音全乎,闻又微的勺子调转,那一口利落地喂给了自己,然后捂嘴乐得前仰后合。这不是周止安第一次上这种当,但每每有下一回还是乖乖往坑里跳。周止安对此毫无办法。
他想了想依然不放心,正要接起刚刚的事说点什么,身后走过去一个男生,见到闻又微跟她打了个招呼,闻又微也高兴挥手:“嗨~霸哥!”
周止安认得他,跟闻又微一起去交流的学霸男,那一期交流生的集体合照里,他站在闻又微身后。见他回头,学霸男也跟着招呼了他一下。
等人走过去,周止安问她:“又是你给人起的外号?”
闻又微笑道:“霸哥可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了,他不是还辅修了计算机嘛,所有任课老师知道他这外号后都不敢点他的名儿。”
周止安心领神会一笑。
闻又微不愿接着讨论之前的事,她承认自己最后把人问得下不来台并非全出于学术精神,多少带着私怨。但没打算反思自己是否有错。
于是刚好接着霸哥的事,不叫周止安把话题岔回去,她道:“说起霸哥,他可有意思了。我们同一期拢共去的就那么些人,有小组项目也一起做。回来有同组的美少女晒了合照和成绩单,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在她状态下面直接说‘跟霸哥一起就是好’‘抱到一条粗大腿’,结果霸哥直接回复了人家,说是大家一起做的,小组有分工,还贴了最终成果文档的下载地址,没忘记说分工页在最后。”
她说着笑起来:“是不很敞亮一人儿?”
周止安也听得神色一缓:“确实。”
“不过这些人真的很奇怪,”闻又微用有意夸张的强调和表情,“哇,歧视不要太明显厚!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小时候不吃米,吃曾国藩《冰鉴》长大的呢。看一眼就能给人写判词,比小组成员还清楚别人小组分工。霸哥这种,一看就是带大家飞的人,而我们有些朋友,不管做了多少,都是别人眼里的花瓶。”
她说得活泛,周止安听出其中意味却有点笑不出来:“你又被谁说了什么?”
闻又微下巴微扬:“小事情,没什么好提。”
周止安认真地看着她,缓缓开口:“有时候出于臆测的社会评价,它无法证明被评价者做了什么,反而忠实地反映了评论发出者的内心世界。所以微微,你不必……”
闻又微乐:“知道,我不在乎,反正奖学金是我拿。”
周止安见她似乎有意翻篇儿,轻轻笑了一下,把手边的那盘小酥肉又往她跟前推一把:“多吃点,不然太多了拿不动。”
闻又微吃完之后搁下筷子,再开口时显得颇为冷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看人的目光是自带加权的。有些人在他们眼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存在着,就仿佛他已经搞定了一切。而另一些人,不管做了什么,在别人眼里看起来都像贡献有限的那个。”她微微眯眼,转向周止安:“我说,下次你如果跟人组队,记得高亮贡献比例,君子不会沉默地占便宜,也不会看着人沉默地被抢走功劳。”
周止安喉结动了动,他想说什么,最终只郑重地说了个“好”。
闻又微高兴起来:“真乖,不要用那种听家训的眼神看我,吃完了我们就走吧。”
学期尾声,课程陆续出分,闻又微跟镜、格同选的那门课她拿了 A。她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谁料只是一个开始。
第24章 十问(上)
当晚闻又微在校内论坛看到一个匿名帖子,名叫《美女学霸的高分秘籍》,里面放了一张她模糊不清的背影照,一看就是偷着拍的,虽没指名道姓,但她这头发颜色属实较为好认。底下还有人贴上了她接受校内自媒体采访贴的生活照。帖子里所说的“秘籍”是每选一门课就搞定一个男学霸,然后拿到一个 A。闻又微出去交流时跟学霸哥一起做的项目也被当做其中一个论据抛出。
一个合格的心机花瓶形象立住。因这帖子十分戳中看客胃口,“美女”“学霸”两个标签吸引的流量十足,竟很快飘在热门。
闻又微没遇到过如此离谱的事,一时竟有些茫然。背后的嘀咕她有听到过,但那些不见光的言语像终会消失的气泡,不至让她自寻烦恼。这样近乎指名道姓泼脏水是另一回事,把明晃晃的“恶意”写在字里行间。
她对其中所述内容第一反应甚至是好笑,Z 大治学风格如何,考核机制如何,每个在其中的学生都再了解不过,在学校论坛发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信?
但随着她往下翻阅,发现这般内容竟有人附和,看上去还颇为真情实感,好似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于是事情就变得不好笑了。
再往下连她高中时跟周止安的“早恋故事”都被扒出,刚考上 Z 大时的“双情侣”新闻也在其中,论据又加一。被点评说高中就抱上学霸大腿,一手好茶艺修炼多年,不然怎么能从化学只考三十分的太妹摇身一变 Z 大学子。又有人说,还不知道这大学是怎么进的呢。
前两页看起来是某个小群体的狂欢,风向一边倒,期间有人指出这样编排一个姑娘不负责任,立马被人质疑“你也是其中一个?”“怎么?张口就说是编排,你是当事人?”底下有几条被折叠的评论,想来不太干净,否则不至于被校内论坛屏蔽。
与闻又微相熟的朋友见到这样内容自然不忿,现身说法者有,反驳歪曲言论者有。闻又微粗粗一看,觉得有条有理很站得住。
但当一种谣言被半娱乐化之后,严肃的辟谣是无力的,都可以归于“洗什么洗?”“笑死,嗯嗯嗯,你都对。”
周止安过来找到她,关心她情绪是否稳定,说跟法学院的朋友沟通过,这样的程度已经可以报警,他同时在沟通律师。闻又微不知听进去几句,慢吞吞答复:“知道了。证据我先保留,你也暂时什么都不要做,容我再想想。”
她看起来心态很稳按兵不动,实则有大半是毫无头绪。比起愤怒或者伤心,一种巨大的困惑占据了她的心神。闻又微强迫症一般睡前又刷过一遍那帖子,依然很想知道发帖和回复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些说法。
她不知该如何去证明自己没有做过那些事。如果要她去澄清,该说些什么?“我是靠自己考上的大学”“我没有以任何不正当的方式获得好成绩”,这种话竟然还要强调一遍吗?
第二天周止安陪她在校外吃午饭,全程话不多。闻又微见他不怎么下筷,夹了一块锅包肉过去:“多来点肉,看你最近绿的,注意营养均衡啊。”
周止安看向她时眼里满是担忧,声音很轻:“不开心就不要勉强自己说这些。”
闻又微知道在他面前没必要假装事情对自己毫无影响,抿了一下唇:“我其实就是,真的不懂。”
她语气平静,语速也不快:“你说这个帖子的逻辑性它站得住吗?给我写得,一会儿感觉手眼通天,谁都搞得定。但仔细一看,想要的只是课程得 A,还是以抱学霸大腿的形式,也不嫌迂回。有这能耐为什么不去找助教或者导师?”
话头一起,她觉得畅快些许,接着说下去:“都搞色诱了,还尊重了程序正义,这道德水平,谁听了不觉得感人?”
闻又微肯说这些比闷着装没事要好,周止安静静注视着她,由她自己往下讲。她道:“我也不理解,高考为什么能抱学霸大腿获得成功,我还能让学霸给我替考吗?所有包括了现场试卷考核的课,怎么借助场外力量?助教是吃素的吗?任课老师是瞎的么?然后我们又绕回来了,如果助教和老师我都能搞得定,还去抱学霸的大腿干什么?主打一个给自己增加工作量吗?我最不理解的是,要在短短的新学期,在一群陌生人中精准地找到那个能带我拿 A 的学霸,有这眼光,学校招生办怎么还不跪着给我个编制。”
她说完这句长长呼出一口气,微微摇头,声音低低的,有不易察觉的颤动:“那甚至是一个校内帖,受众经过筛选对么?可是这样为什么还有人信呢?”
周止安胸中堵得难受。那种一直在积攒的愤怒和对闻又微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被酿成一种苦涩的酸楚,终于在此刻完全浸没他的心脏,快要漫过他的喉咙,使他喉间一阵发紧。他的所学里有很多理论可以去解释这件事为什么发生。比如当一种谣言被广泛传播时,它的事实就不再被看重,传播它的人共享了一种情绪的狂欢。再比如那些越来越难听,越来越离谱的话,它算一种“群体极化”,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群体之中,不必为此承担具体的责任,于是毫无负担输出恶意。
可是……他无法向眼前的女孩解释为什么她会遇到这些。他听到她认真在找原因,就像每一次她有什么做得不够好时,总这样跟自己为难到底,然后她会近乎固执地去打磨自己,下一次要做到无可指摘。
周止安的拳头攥紧了,他心里有一把被愤怒点燃的火,可他不想张口叫她看见那些燃烧后的黑烟。闻又微眼珠转了转,又换了个角度:“或者,你觉得它反映的是大家对于公平性的焦虑吗,还是……更多人仅仅出于猎奇而围观?”
他的心几乎要碎了,再也无法听她这样剖析下去,艰难地开口:“微微……有时候恶意的存在,就仅仅是因为,有人心怀恶意。”
闻又微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她终于放过自己,不再假装还有那点关于对人类观察的兴趣。
她的表情也沉凝下来,变成单纯的厌恶和心烦,再开口时声音透出一种灰心丧气的低:“我想过,或许我做了什么不重要,也无人在意我是不是真的做过。这不是一个议题设置,没有人想借此讨论考核机制是否真的存在不公,是否真的有一个人破坏了教育公平。这更像一场被预定好的行刑,架一个人上去,让看客享受正义裁决的狂欢。而我刚好有能被捕风捉影的东西……”
周止安握住她的手:“既是捕风捉影,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闻又微深深呼吸:“好吧,我们去找律师。让他们发吧,不怕他们说得更过分一些。”
一直以来她活得理直气壮,好像只要足够坚定、足够有勇气,所有事都能解决。如今细细想来,那大多是……原本就有道理和规则可言的事。对象明理,才有理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