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笑了出来,说:“母后没有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叹了一口气,说,“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经老了,到该走的时候了,还赖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问:“母后要突然撤帘吗?”

若母后在此时还政,于我于她都必将在史上留了旁笔。

“皇上不用担心。”她缓缓地说,“母后因大火受了点惊吓,精神不佳,大约要退居几日安养了。”

她对我微笑道:“延福宫是个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也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沉默。

空旷高轩的清和殿里,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外面的蝉鸣一声急似一声。

殿内陈设用来避暑的冰山渐渐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点滴坠下,偶尔轻轻一声。

觉得此时的无声,就像小时候甜睡中,母后轻缓的脚步。

于是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我出来时母后送我出延福宫,对我说:“姜遵那个人,为治尚严猛,不过对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错。”

“是,孩儿知道。”

“母后身体不好,以后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里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这句话,以前父亲讲过的,当时我心中担忧极了,现在看来,原来是场面话。

而我是真心地对她崇敬:“母后比孩儿,看事情要强很多。”

她听了,眉间淡淡带上一丝骄傲:“你父皇,当年也这样赞许过母后。那时母后还年轻,宫苑里,哪个女子不艳羡我……你父皇,当时被迫和我离别,眼泪鼻涕流了满襟,跟个小孩子一样。”

“现在想来,我人生最好的时候不是在朝堂上,而应该是那时。”她用皱褶的手轻抚着烟软的窗纱,转头对我一笑,“受益,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们都不过是被朝里两股势力拿来相互攻击另一派势力的。他们各自相持,各自拥戴你我来争夺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常常是身不由己的。”

我点头。

“母后其实还想要什么呢?我什么都有了,提拔了几个亲近的人,没能坐到高位,也……死了。我终究是个女人,争不过满朝的男人。”

她声音有些发涩,而我深深愧疚,那是我的坚持。

但,这是必争的,没有办法。

“昨夜那场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为何,突然万念俱灰……我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我都已经六十四岁了。而且,被杀不如自杀,母后不是不识时务的那种人。”

她仰头对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后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国夫人喝杯茶。”

多年来这样强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像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间的事情,就这样无声地结束了。

离开母后,我一个人到宫城去,让车马在汴梁转了一周。

一路上看着外面的京都景象,看我曾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

有宝榭层楼,笙歌按乐,画桥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尽是园圃,车驾经过高墙透漏的玉津园,我看到里面池塘倒影里显现出亭榭楼台。这样的园子,东京还有很多,药梁园、下松园、庶人园、养种园。而在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冈,现在暑气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边消暑。听歌女酥软地轻唱晏殊的“一曲新词”:隔水送来,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里梦里,慵懒天气。

集贤楼、莲花楼,快活林、独乐冈,盛暑中聚集饮宴。京城风气奢靡,只听到盆盏碰撞,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沿街去的独轮车子上,准备着今晚又一个喧闹的夜市。

夜夜笙歌、日日升平的这个天下,现在,母后居然真的全都交托于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里,要如何去做?似乎没有人会记得遥远的燕云十六州,没有人关心塞外纵横的那些铁骑。

可我呢?我为什么要仓促接管这个天下?

我本来应该抗拒,而且恐惧,等待母后什么时候安静地将它交到我的手中。

刚开始,十三岁的时候,我宁愿在步天台上,看那些斗转星移。我的理想,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这个天下。可仅仅十年,我就已经完全改变。

现在我逼得母后借病离了朝廷,不再直接参与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几年的影响不会消失,还是会掣肘着我。我一时把母后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没有平稳地过渡,朝廷里的势力没有交接就匆促了断,我往后行事必然就阻碍重重,这以后恐怕会是我当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后顺理成章的治政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现在把艾悯强留在身边,以为自己已经安定,可到最后还是落得十四岁时的下场。

当时我那么恐惧地饮下了那瓶以为是剧毒的水,到结果却仍是徒劳,我才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要母后还在,有些东西我也许豁出命来也保不住。

若不是为了当时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会想要独揽这个大权。

而现在,为了她,我再也不要任何人来威胁我。

到现在我终于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与她,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

可恐怕我这样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却连看一眼都不屑。

到州桥边,我看到那个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乞丐,倚在柳树荫下,坦腹露背,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破葵扇。

大热的天气,整条街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来往人踪。

我停下来,到他的前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