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抬头看他,低声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就这样留在这里,我真的会变成一个活死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

瑞王了然地微笑着,拖着她的手腕,带她回身在桌边坐下。晕黄的灯光透过宫灯外薄薄的纱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就像明珠在日光下蒙上一层灿烂光芒一般,美得令人不可直视。

他盯着她,凝视好久,忽然在心里想,她说的,到底是否正确呢?

他真的是因为不甘心永远被弟弟抢了东西,所以想要夺走他喜欢的人吗?

但,大雨中,桃花下,她与他的弟弟毫无关系的时候,他依然郑重地向她求亲,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第一次下定了决心,要和一个女子,相守一辈子。

而且

“你曾亲口告诉我,你是以为进宫会遇到我,所以才会进去的……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是的……”她沉默着,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良久,又轻轻摇头,说,“但现在我不会跟你离开的,就算死,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瑞王脸色一沉,缓缓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父亲与尚训母妃之死有关,因为,我想留待那一个水落石出的真相。

然而她不能说。宫廷嫔妃的死,与外臣有了联系,这是绝对不能外传的秘密。她得为皇帝守住这个秘密,不然的话,若皇帝有意施压,她父亲的事情,更难沉冤昭雪。

所以她只能垂下头,就如一只折断脖颈的鸿鹄,低哑而艰难地说:“因为,我已经是你弟弟的妃子。”

“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你,永远不会有你以前认识的人看到你,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瑞王妃的真实身份。只要你我都不提起,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事,就当那一次你并没有进宫,而是顺利地嫁给了我。”

他声音如同耳语,温柔殷切。

“阿颜,我并不在乎你所遭遇的一切,你又在迟疑什么?”

盛颜的身体微微战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的表白,不能不算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可是,她依然抬头看着他,摇头:“不,我不能。”

瑞王静默不语,唯有气息沉重起来,因为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的请求,依然被她这样冷淡拒绝,他未免有点恼怒。

“阿颜,你在玩弄我吗?”他的声音冷淡,直视着她的眼神带着微微寒意,“那你为何要在我面前倾诉,说你想要的人生不是宫廷繁华,而宁愿依然是山野中昔日桃花!如今我费尽心机让你脱离,你却又告诉我,你不会跟我走,你要的,依然还是深宫中这个德妃的身份!”

盛颜只觉心口绞痛。

她气息湮塞,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却,她只能竭力抓着自己的领口,让自己能勉强吸入一口空气。

而瑞王的声音,越发冰冷尖锐:“所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如今是我对不起你,擅自将你弄到这步田地,害你今生今世的富贵荣华毁于一旦!”

盛颜咬住下唇,紧闭上眼睛,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好,一切都是本王的错,本王认了。”

言至于此,已成僵局。但在这僵硬的气氛之中,她却听到他又散漫地笑了出来,说:“盛德妃,我想,是你还对皇上有幻想吧。不过没关系,再等几个月,等你知道了一个人待在这里的感受,到时候我再过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昏黄的宫灯陡然一暗,他已经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盛颜坐在烟云一般的层层帐幔中,看着风将纱帐吹起,仿佛她周身全是烟雾来来去去,让她的双眼,看不清自己前面的一切。

只有窗外瀑布的声音,依然在哗哗作响,整个世界的孤寂,似乎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每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向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皇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着,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冲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虽觉得如此打猎无聊,但是依例皇帝若没有先猎,其他人不能开猎,这是规矩。

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的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

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帝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咻”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

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微微皱眉:“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