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爹呢?”她颤声问。

景泰摸不着头脑,只能摇了摇头,说:“陛下没有话和德妃娘娘说。”

“恭送德妃娘娘。”后面的宫人们持灯向她行礼。

蜡烛火焰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照得她前方的路,迷失在黑暗之中,一片诡谲。

人世变化,往往比浮云更快。尤其是倚仗着君王宠幸而起落的宫廷女子,更是命运变幻,难以预知。

前一日还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盛德妃,第二天就交付了宫中所有事情,只带了贴身宫女雕菰前往云澄宫。

云澄宫坐落在离京城十数里之遥的紫毂山,依山而建,错落分布。行宫之前三里处,立有玉石牌坊,上面有本朝太祖手迹“云澄霞蔚”,所以宫里人称这里为云澄宫。

盛颜下了辇驾,茫然回身四顾。

此时正是黄昏,京城静静地铺在紫縠山下,秋阳酷烈,虽然已经是傍晚,可四面热风卷来,天气如沸。

盛颜不用问,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尚训遣到这里。

身陷宫廷的时候,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走出那道宫门。然而现在看来,有些人,确实能将一切控制在指掌之中。

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扭转了她的命运,这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发现他们的行迹,他是故意的。

这是他对自己不守承诺的报复吗?

而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能做。

其实,论居住环境,这里比宫中好。紫縠山有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临水而设,现在是初秋,整个宫中绿意森森,傍晚时水殿风来,清凉一片。

盛颜站在瀑布边看着永远不会停息的瀑布,绝望地想,这一辈子,恐怕要在这里等到自己满头白发,等到死亡结束一切吧。

到云澄宫之后的第一个晚上,盛颜在瀑布旁边的小阁中,一个人卧着听窗外瀑布哗哗哗哗地流着。京城那么热的天气,这里却是寒意遍身。

她想到自己童年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秋,屋顶遍是漏洞,她与母亲将床移到屋子里唯一没有顶漏的地方,相拥着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而如今她躺在小阁的玳瑁床上,在黑暗中,低声对着空气说,娘,我们微贱时,肯定连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朝廷正一品的德妃,我的奉爵比中书宰相还高,我一个人拥有这么大的行宫,我的人生再不需要辛劳,我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夜色浓重,云澄宫在阴暗的天色中,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

瀑布的声音,在整座宫中隐隐回响,即使深夜也依然是不安静的。

瑞王从马车上下来,前面正是云澄宫的侧门,他负手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不多久,里面有人轻轻开门出来,跪拜:“铁霏见过王爷。”

他微微点头,低声问:“没有人怀疑到你吧?”

“应该没有纰漏。行宫里守卫本来就少,这次德妃被贬到这边,新增的守卫又是各队里抽调的,以前绝对没人见过我们这些人,王爷可以放心。”

瑞王示意他起来,然后两人缓缓步进行宫,一路上只有几个稀落的守卫,见到他们纷纷行礼,都是瑞王麾下锦卫军的人。

“她……现在怎么样?”

“德妃看风景累了,今晚就宿在凌虚阁,靠近瀑布那边。她处变不惊,也并没有过分伤悲,如今已经睡下了。”铁霏低声道。

瑞王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上了瀑布前的悬崖,凌虚阁就在瀑布的腰间,夜晚中更加寒意逼人。瑞王无奈地皱眉想,居然在这么凶险的地方睡着,也不怕噩梦。

不过,或许对她来说,目前的处境已经是最大的噩梦了,估计也不在乎了吧。

沿着石阶直上,到了楼阁之前,他轻轻推门进去。睡在外间的雕菰有点醒觉,刚刚爬起来问了一句“谁”的时候,铁霏已经将她的口捂住,拖了出去。

雕菰瞬间惊恐,但在隐约灯火下看见来人的身影后,便放弃了所有反抗,只任由他将自己带出去。

他进了内阁,看见烟罗一般柔软朦胧的帐子,垂在内堂。瀑布带起水风无数,从窗缝间漏进来,这些帐子就这样在暗夜中缓缓地飘摇着,如同云雾来来去去。

他走进这些丝绢的云雾中,接近了沉睡中的盛颜。

刚刚雕菰的声音,淹没在瀑布的水声中,她并没有听到。在珊瑚色的枕头上,她黑色的浓密长发散乱着,衬托得脸色素净苍白,玉石一样。

他看了又看,似乎从来没有见过睡觉的人一样,只是这样看着。

十年前的梦,终于静静呈现在他面前,伸手可及。

瀑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哗啦哗啦,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动荡不安的,唯有她安静地睡在这里,和他身体中静静流淌的血一样温暖而和缓。

他坐在她旁边,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俯下身想要叫醒她,却发现自己叫惯了她德妃,竟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

无法出声,良久,他将旁边的宫灯点燃,移了过来,轻轻地执起她的手,让她惊醒。

盛颜在恍惚的睡梦中,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烛光波动,她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不觉迷惘,低低地叫了一声:“圣上……”

瑞王心下突然有一股恼怒涌上来,他手上不自觉地加大力道,那疼痛让盛颜一下子惊醒过来。

她猛地坐起来,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惊愕得睁大了眼,低低地叫出来:“你?”

瑞王放开她,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说:“是我。”

盛颜不知所措地抱着被子,挡在自己面前,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问:“不知……瑞王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瑞王看她这个样子,笑了出来,说:“你已经做德妃做习惯了吧,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开口还是这样的腔调……”

停了一停,他又说,“以后别这样说了吧,我不喜欢。”

“以后?”盛颜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瑞王看着她,微笑着问,“你想要一辈子在这里待着,做你冠冕堂皇又终身不见天颜的德妃,还是跟我离开,做我的妻子?”

盛颜大惊失色,问:“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