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得意地笑着,抬头对那个惶恐的宫女说:“慌什么,我只是觉得德妃美丽又可亲,想要多说几句而已。走吧。”
盛颜目送这个小孩子离去,心乱如麻,暗自悔恨。
愣怔良久,她才用自己的团扇遮住树叶间稀疏漏下的阳光,沿着林荫道往前走。
黄鹂还在树顶婉转鸣叫,鸣声清脆。
她竭力说服自己,现在自己烦心事不少,如今这样,也无可奈何。好歹这孩子愿意来自己身边,以后多笼络教导他才是。
她却不知道,无论现在,还是以后,她永远沦为了这个小孩子的同谋。
八月秋老虎,天气异常炎热。尚训移到仁粹宫居住,这边临水而建,旁边又有无数的高大树木,暑气没有那么浓重,只是离朝晴宫稍微远了一点。但他每日都要见一见盛颜,聊一聊研究盛彝所手抄的那份《无量寿经》的所得。
有时候是他去她那边,但一般来说,还是他召盛颜到自己身边比较多。
明明刚到九月,可水中藕荷莲蓬都已呈现衰败迹象。
尚训与盛颜在水边看见,他便皱眉说:“一转眼,荷花都已经开败了,接下来要移到哪里才好……”
尚训是不能容忍衰败的人,他不喜欢看见凋谢的花,总是在宫中把住处移来移去。
盛颜在旁边无奈地笑着,忽然想到那个太子,问:“圣上和我是同日出生的,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
尚训也怔了一下,想了想才苦笑了出来,无奈说道:“我刚刚称帝时,年纪既幼,身体也不太好,摄政王提议要先备储君,群臣就推举他的长子行仁为太子。现在摄政王虽已经去世,但我至今无子,又一直借口身体不好避朝,所以并没有废除他太子名位,如今居住在庆安殿呢。”
盛颜微微皱眉,问:“是摄政王的儿子?”
“嗯。”尚训看着荷塘,应道,“这孩子其实挺可怜,他父亲去世后,谁都知道他岌岌可危,原本趋炎附势的人全都不见了,据说在王府还要受下人的嘲讽……算了,不讲这个了,朕真懒得理这些事情。”
也许尚训不废除行仁的太子名号,是因为摄政王的死吧……盛颜这样想。
尚训端详着她若有所思的侧面,忽然凑到她的耳边,带着促狭的笑容说:“或者,我们赶紧生个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废掉这个太子了。”
盛颜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起这样的话,顿时脸红得连耳朵都滚烫,转过手用自己的扇子柄轻敲了一下尚训的手臂,说:“既然圣上没有要紧事,那我先告退了……”
见她起身就要离去,尚训忙拉住她,正色说:“朕真有个要紧事和你说,是关于我母妃与你父亲的。”
盛颜这才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等候他后面的话。
“其实朕……也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给你看这个。毕竟……”他欲言又止,但看着盛颜望着自己的那双清澈眼睛,终究还是起身,将一本贵妃起居注取出放在她面前,说,“这是朕母妃的最后一本起居注,当时朕受册太子已多年,而皇后六月滑胎,太医判定她今生不可能再怀孕。朝野尽知父皇已有废后的心思,所以当时我的母妃,在宫中已经是一宫之主,备受瞩目。”
盛颜默然听着,将那本起居注翻到尚训做好记号的地方。
“四月十七。贵妃闻知盛彝新诗风行京城,遂令寻访盛彝诗集。妃素喜诗文,曾搜罗故陈尚书诗文千余首,一时传为美谈。昔日亦因盛彝贺太子诗而赠锦缎十匹于盛府,以贺盛家女生辰……”
尚训指着这一行,说道:“你看,我母妃挺喜欢你的。”
盛颜点点头,想起自己当初穿过的,母亲改小的那件裙子。
原来那是用易贵妃赐下来的锦缎裁制的衣裙,难怪颜色织法和花样都与众不同。
只是,那时候距离贵妃赐锦也有十多年了,贵妃去世也有多年,父亲居然将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而“一自姮娥离宫阙,彩衣虽存散如云”的诗句,她原本以为是感叹自己母亲年轻时的风华,现如今看来,却是一首悼亡诗了。
这位与父亲毫无交往可能,甚至也不可能见过面的贵妃,为什么能让父亲存着这样深刻的印象呢?
她捧着这卷起居注出了一会儿神,不得其解,便又收敛神思继续看下去。
“五月初七,盛彝亲书诗文百首,由内局进呈贵妃。时值贵妃心腹痛,夜来时常难眠。凤仪宫送木香、丁香、乳香、藿香、沉香等,合为五香拈痛散,甚验。惟贵妃浅眠,是夜倚榻读盛彝诗文至天明,方才合眼。帝晨起见风雨,便索外衣,搂贵妃肩亲为其披上,曰:风雨大作,莫使损花。”
盛颜看到这里,不觉脸微微一红,心想,先帝与易贵妃,可真是恩爱。想来尚训也是像他父皇的性情,温柔体贴。
她指着“五香拈痛散”,对尚训说:“这药虽名贵,但太医院也不至于配不出来,为何会是皇后的凤仪宫送来呢?”
“当时人人皆知父皇心意,皇后之位岌岌可危,所以皇后知晓我母妃有心腹痛之后,便亲自命人去搜寻最好的药材。历来皇后失势,下场各异,好的有别居宫苑,次之有退位出家,差的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当时攀附朕的母妃,也是她审时度势。”尚训平淡地说道,“后来我母妃薨逝时,父皇自然第一时间命人查探了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寿安太后送给我母后的药,后来朕也详细看过当时的药案,验过了封存的残药,绝无任何问题。”
盛颜点点头,又继续看下面的记录。
“五月廿二,四更,贵妃梦魇惊醒,神智混沌。帝得信,踏月携太子奔赴病榻。贵妃见帝亦不太认识,惟握东宫之手,喉塞难言,泪未尽,气已绝。一时满宫俱恸……”
后面全是如何安排举哀与山陵等,断断续续又记了半年,也便停止了,就此再无记录。
尚训将她手中的书合拢,静静地说:“还有这个,是我偶尔发现的。”
盛颜接过尚训放在自己手中的一卷经文,这是经文的背面,以金丝为纬,银丝为经,织成金银菩提叶花纹。此时已经被他撕开了,露出下面一行晕开的淡墨痕迹
“彝欲之进因回瑞书便月香乳为中被怖族天臣。”
这是她父亲的字迹,确凿无疑。
看着她诧异的神情,尚训说:“经卷是太后建佛堂的时候,送交给各位书法名家的,之后宫中再收回保存在经奁之中。我想,你父亲这行字,应该是在写完之后,又用淡墨写在金银丝经卷之上,金银丝不吸水,淡墨渗入下面后,再仔细擦去上面的墨迹,便无人能知道里面还写了东西。”
盛颜呆了呆,抬头看尚训,佩服地问:“这……圣上是怎么发现的?”
尚训即使在情绪激动之中,也依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朕昨夜研究时,在暗夜中对着烛火看,刚好发现了背后透过来的淡淡字迹,于是便将这份拆开一看,果然后面有字迹。”
盛颜急切地去看其他的几份经卷,尚训这边共有六份经卷,有些已经拆开,有些还没有。她对着亮光处仔细寻找背面的句子所在,然后直接将缝线拆开,露出下面的淡墨字迹。
尚训按住她的手,问:“你不担心被太后发现吗?”
“我绣活还可以的,保证能恢复到和原来一样。”
听她这样说,尚训也放了心,直接将背面金银织物拆开,露出下面的字迹,果然每一卷上都有寥寥数字,以淡墨写成,左右分列在经卷下部边沿,却全都是零散的字,不成逻辑。
尚训将所有经卷上的字都按照经文顺序抄写在纸上,两人一个拆一个写,抄写完毕后却依然毫无头绪。
第一张写的是:彝欲之进因回瑞书便月香乳为中被怖族天臣。
第二张写的是:冒求命献未修脑页不而拈香毒必贬臣百可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