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到寿安宫的佛堂之上,宫人们正在更换佛前供花。盛颜帮着她们将御苑中刚采下的莲花换上,然后又叮嘱了他们早晚课和长明灯的事情,宫人们都恭谨应了。
等所有人出去之后,盛颜与皇帝在佛前上了一炷香,然后走到东墙之下,殿内一排共有十三个灵幢,无论是从殿门口开始数,还是从殿后开始数起,第七个灵幢正是同一个。它悬挂在一个小小的明王菩萨像之上,而那个菩萨像端坐在一个藏经盒之上。
皇帝将菩萨像搬下,他们打开藏经盒,发现里面是一份《无量寿经》,两万字左右的经文,以金粉掺入墨水之中,抄写在长卷之上,即使是蝇头小楷也洋洋洒洒花费了十卷锦帛。
皇帝将其中一卷取出,打开看了看,然后说:“是你爹抄写的经文。朕记得当初修建寿安宫佛堂的时候,母后广罗朝中书法名家,命他们抄写佛典经文。你父亲是天下闻名的才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盛颜和皇帝一起将十卷经文都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确实只是普通的《无量寿经》,并无任何异常。
两人都十分失望,将经奁重新盖好之后,又将菩萨重新陈设回原位。
皇帝拿着经文,不肯甘休地说:“然而朕想,你父亲既然指引我们到这里,必定留下了什么,而他在自己送入宫中的经文中留下的线索,一定是要朕去发现的而且一定,会与朕的母亲有关。”
毕竟,他在最后求见当时还是太子的尚训时,曾含着热泪,以哀求的神情,请尚训一定要记得自己所教的那首开蒙诗。他说,殿下切莫忘了这首诗,否则,先贵妃在天之灵,恐怕都难以安息。
而他的被贬,就在易贵妃薨逝后不久,一场原本与他毫无关联的政治风波,陡然将他卷入其中,有或没有结党似乎都无必要,当君王要清理那一股自己厌恶的势力之时,他便被驱逐出了京城。
可等到先皇驾崩,误卷入那场风波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得到平反时,唯有他被遗忘在僻远之地。他的仕途断绝希望后,连小小一个司仓的事务都棘手无比,最终在诸多刁难中穷困潦倒,身死异乡。
“我母亲的死,与你父亲的死,一定有关系。”尚训固执地说。
盛颜点头,两人默默分了那经奁中取出的经文,皇帝拿了六个,盛颜拿了四个,准备在太后不在的时间里,偷偷带出去研究。
经帛并不太大,皇帝夏日的衣服虽比较薄,但龙纹锦绣,袖口宽大,塞在袖子中并不显目。可盛颜穿的是碧纱宫衣,轻纱薄袖,四个经帛竟无处可放。
最后还是皇帝把她那四个经卷塞到怀中,偷偷到偏殿书房去,扯了两张大生宣,然后将经卷和几个画卷包好,让她从偏殿抱出去,然后对女官说:“母后用的空白卷轴不错,朕拿了几个给德妃了,你们待会儿清点一下东西。”
女官们知道他的脾气,个个都笑着恭送他离开,哪有不答应的。
时近正午,皇帝与盛颜一起用膳之后,因下午还有政事,便让她先回朝晴宫去休息。
“你我都好好研究一下你父亲的经卷,若有什么发现,及时通告对方。”皇帝叮嘱说。
盛颜点头,出了毓升宫,与一直在外等着她的雕菰一起回去。
景泰殷勤地询问是否要叫步辇过来接,但她见一路树荫清凉,便也懒得再等候,直接便带着雕菰走回去了。
天气还那么炎热,可毕竟八月中旬了,早桂已经开了一两树,一路上甜香浓郁。
她轻轻迎风摇扇,听到黄鹂在树间婉转的叫声,滴沥沥一声两声,偶尔有风吹过来,身上薄薄的轻衣柔软如水。
雕菰忽然惊叫一声,原来有很多蚂蚁爬成直线,浩浩荡荡往树林内迁徙。
“这么多,怪吓人的。”雕菰说。
“蚂蚁有什么可怕的。”盛颜在乡间长大,自小见惯了虫蚁,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蚂蚁爬到树林里去?”
她们往蚂蚁的去向一看,原来在一棵枫树下有极大的一块牛骨头,似乎刚刚被人丢弃,蚂蚁全都是扑着这块骨头来的。离骨头三步远的地方,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蹲在树荫下,认真地看着那些蚂蚁。那些蚂蚁怕不有成千上万,黑压压一团滚在骨头上,十分吓人。
雕菰诧异地问等候在旁边的宫女:“这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引蚂蚁?”
那宫女也一脸焦急,带着哭腔说:“是太子殿下。”
盛颜惊讶地打量这个从来未见过的太子。尚训与自己一样都是十七岁,怎么会有个十几岁的太子?心中疑惑,忍不住走近他看看。
那小孩子抬头见盛颜站在身边,裙角衣袂随风横斜飘扬,如同仙子一般,他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也忍不住对她笑笑,问:“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他相貌和声音都还稚嫩,生得眉目如画,清俊可爱,一身锦绣衣裳光华灿烂,容颜比衣服的金紫颜色还要引人注目。
盛颜在这样的宫廷中见到这般一个小孩子,心中有些喜欢,所以他既这样问,她就点了一下头。
他一双孩子的眼睛如清水般滴溜溜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手中握着的两个小瓶子放了一个在她的手心,说:“你从那边开始,我从这边开始,我们一起把这个倒在蚂蚁的外面,倒一个漂亮的圆,要很端正的那种。”
盛颜看他的笑容清纯可爱,不禁接过瓶子,陪他把里面黏稠的黑色液体倒在蚂蚁的外面,两人各倒了个半圆,凑在一起,天衣无缝,果然非常圆满。她问他这黑色液体是什么,他说:“这个是出自蒙狄的,叫黑水,别人弄给我玩的。”
盛颜又问:“黑水是做什么的?”
“做这个的。”他伸手从自己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在那些黑水上一晃,黑水见火就着,火苗立即“腾”地冒起来,蚂蚁外面围了一个火圈,逃不出去,只好爬上牛骨,但牛骨上面有油脂在,很快也烧了起来,大群的蚂蚁在火堆上无处可逃,全部化为灰烬。
盛颜看他得意地欣赏蚂蚁无处逃生的样子,不觉对这个漂亮的孩子生起一股莫名的厌恶来,轻声问:“无缘无故,干吗要烧死这么多蚂蚁?”
他偏着头看她,那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有一半是你烧的。”
她怔了一下,哑口无言,也不愿再看这个小孩子,转身就离开。但,就在她移步的时候,她听到那个小孩子在她身后说:“昨天晚上,奉先殿祭祀的时候……”
她心口一跳,猛地转身看他。
他得意地笑着,跑过来贴近她,低声说:“我当时在瑞王身后,看见他隔着帘子,握住了一个人的手。”
盛颜竭力控制自己的神情,可眼中还是难免流露出了慌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尚训在念祭文的时候,自然每一个人都是凝神静听的,但谁知道,这个孩子竟然会在后面看到了。
身后那个宫女不知内情,牵着这孩子的手,赶紧说:“德妃娘娘请先行吧,殿下,求您回庆安殿去。”
那个孩子恶劣地笑了,挥一挥手,说:“德妃再见……这是我们的秘密哦,我对谁都不会说的。”
盛颜看着他离开,觉得自己浑身冰凉。
那个孩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她这样的神情,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说:“放心啦,我真不会对别人说的。不过我以后会有求于你的,你可千万不能不答应哦。”
盛颜咬住下唇,盯着他不说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我年纪大了,娘亲又早就没了,估计宫里会帮我找个名义上的母妃。我觉得你就不错,而且我也了解你……以后你估计不会太严厉地管教我吧?”
原来如此。她现在颇受皇帝的宠幸,而宫中没有母妃庇佑的孩子,多会由高阶位妃嫔代为抚养。这孩子估计是觉得自己很可能会被送交给她抚养,所以准备拿这个当胁迫,来让自己以后不要管束他。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作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