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第七章] 风透香帘花满庭

八月已至,暑热却越发盛烈,即使朝晴宫有那么多的花木浓荫,暑气还是逼了进来。

午后蝉鸣声声,让人只觉恹恹欲睡。

盛颜靠在榻上看着手中书卷,雕菰听到外间传来的杂沓脚步声,忙走到窗口一张,正是宫人们引着皇帝进来了。

她忙叫醒盛颜,两人到殿门口向皇帝下拜。

皇帝将她拉起,随手将她看的书拿过来翻了翻,见是本《春秋繁露》,便无味地丢下了。

盛颜无奈地将书拿回来,归置到柜子上。

皇帝把雕菰和景泰都打发出去,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福寿笺,放在她的面前。

福寿笺上以金粉绘菩提叶为底,是内局专为太后所制的纸笺,盛颜拿过来看了看,见上面写着几行字,多是日常要诵经几次、净瓶加水、海灯添油之类的琐事,有点疑惑地抬头看他。

尚训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笑道:“既然你在宫里无聊,朕给你揽了些事情做做。”

盛颜问:“是寿安宫里的事情?”

尚训点头:“今日中秋,母后最近身体不适,太医建议去行宫避暑静养一两月,她准备过了中秋,明日就起身。朕听说她的佛堂中供的是长明灯,念的是不绝经,所以便跟她说,德妃左右无事,可以日常去监督一下,以免守佛堂的几个宫女惫懒。母后见朕热心,便把日常事务抄写在这边了,你可以经常去看看。”

盛颜顿时睡意全无,眼睛也亮了起来:“那……我们不是可以进到寿安宫佛堂去,好好地搜寻我爹所说的东西了?”

“嗯,本来朕一个人也不要紧,但想着毕竟是你爹留下的,或许和你一起去看看,能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一定。”

她赶紧向他道谢,一边拿着纸研究每日事宜。

尚训无聊之中,转头看见用来降暑的冰。他正感炎热,便走到冰盆边接近凉气。一抬眼看见冰块被雕成琼楼仙山,当中有两个人,一个是寿星南极仙翁,一个是女寿星麻姑。

他看了看两个小人,童心大发,便把寿星和麻姑掰下来,拿过去放在盛颜面前,笑道:“你看这两个人,一个像你,一个像朕。”

盛颜“噗”一声笑了出来,说:“怎么圣上成了个白胡子老头?”

尚训煞有介事地说:“对啊,等朕老得胡子这么长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漂亮,永远都和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盛颜低头微笑,把那两个冰雕的小人挪开一点,说:“小心化开了濡湿我这张纸。”

尚训把冰人丢到下面的冰水中去,转头看她笑靥如花,只觉心口热热地烧上来,提着自己湿漉冰凉的双手,故意往她的脸颊上一捂。

盛颜被他突然一冰,惊得跳起来,抓起碎冰作势砸他。

尚训动作飞快,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捞起来,两个人打起冰仗来,殿内顿时一片湿漉漉,不知是冰还是水,搅在一起满地狼藉。

一个皇帝一个德妃,其实都只是十七岁的少年男女,此时闹起来就跟孩童一样。正闹成一团,盛颜只觉得脖子上一冰,竟是尚训冰冰的手刚好贴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她一声惊叫,正抬手要打开他的手,谁知手腕被他另一只手握住,那覆在她脖子上的手,却并未移开。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退却,一种异常的紧张从她的胸口摇曳生出。她惶惑地抬头看尚训,而他也停下了所有动作,仿佛忘却了一切般,深深地凝视着她。

盛颜胸口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他已经放开她的手,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急促无比,热热地回响着,他的唇落在她的发上,落在她的脸颊上,落在她的唇上。

盛颜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该来的总会来,从入宫到现在,从修仪到德妃,她早该闭了眼,认了命,将往后所有的人生都交托给身边这个人。

他辗转吻着她的唇,将她紧紧箍在怀中,感觉她温热的身体如同受惊的幼兽般孱弱而柔软,那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害怕。

他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的手难以自禁地放开了她,缓缓垂到自己的腰间。

手指触到了那块九龙佩,冰冷而莹润的玉石,凉意透过他的指尖蔓延到他的胸口,让灼热的身体渐渐就冷了下来。

“我在宫外,有喜欢的人。”

她曾说过的话,当时他漫不经心,后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忽略。然而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永难跨越的鸿沟。

即使她已经是他的德妃,即使他对她说出了“一辈子”三个字。

可终究,那挡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他们无法化解。

被他放开的盛颜,默默地后退了半步,靠在了后面窗上。窗纱透过庭外绿荫,一层浅淡的绿色蒙在她的面容上,令她的神情格外黯淡。

尚训盯着她看了片刻,一声不响地将头转开了。

一片寂静之中,景泰跑进庭来,正在轻声叫着“圣上”,却不料一脚踩在地上一块未化开的冰上,顿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滑倒在青砖地上。

看他龇牙咧嘴趴在地上良久起不来,尚训胸口的恼怒郁闷也似乎散了一些,问:“忙手忙脚的干什么?”

后面跟进来的雕菰忙过去把他扶起来,却发现他后背已经湿了一块。幸好天气正热,景泰倒也不觉得难受,只说:“今日中秋,永颐宫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圣上降临。”

盛颜看看他身上的水渍,转头又发现皇帝的衣服也被冰濡湿了一块,想是刚刚与她拿着冰互相玩闹时弄的。她想提醒皇帝一声,但又觉得留他在这边换衣服十分尴尬,迟疑片刻,也只能低头不语。

她不说话,皇帝也只能将袖子往她面前一伸,说:“阿颜,你刚刚把我袖子弄湿了,你看怎么办呢?”

盛颜低头认罪:“圣上先脱了外衣吧,景泰,你赶紧遣人去拿套衣服来。”

皇帝却制止了景泰,在榻上坐下,说:“不用了吧,反正天气这么热,朕再待一会儿,水渍也就干了。”

景泰也只能说:“那就再待一会儿吧,这天气干起来应该也快的。”

皇帝“嗯”了一声,靠在榻上。盛夏阳光炙热,即使这殿内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天空蓝得刺眼,暑热深深逼进大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