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一直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盛颜在他的目光下,强自镇定心神,说:“柳淑妃出身名门,明慧决断,想必一定能与贵妃一起,管理好后宫事务的。”

他见她声音沉静,面容平和,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失望,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臂,说:“是,她还不错。”

盛颜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他别的吩咐。

然而他却望着头顶佛祖讲经天花乱坠的绘画,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可我,还是比较喜欢,盛德妃这个名字。”

盛颜愕然抬头,望向他。

他沉默地回望她,只觉得心里乱得很,也不知怎么开口。许久许久,他才抬起手,轻轻地抚过她同心结上的那块鸾凤佩,说:“阿颜,忘记过往一切,我们在宫里彼此好好相待,一辈子。”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没有底气的微颤,或许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这样的情况,说这样的话实在太过遥远。

盛颜不知如何回应,只能慢慢地跪下来,伏在他的面前,闭上眼竭力遮掩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多谢圣上错爱,只是盛颜人微福薄,根基全无,在这个宫里,能到修仪已用尽今生福缘,不敢再妄想更高位。还望圣上再深加考虑,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朕意已决,你无须多说了。”皇帝望着跪伏于地的她,轻轻说道,“你不用担心,朕不会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上。在这个宫里,好歹我会护你周全。”

盛颜默然摇头,想说自己并不是为了自保,也不是怕他人嫉恨,但,那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东西,她又如何敢出口。

“元贵妃身体孱弱,整日卧病在床,将来宫中,必然是你助皇后掌管。”皇帝声音温柔,在她面前展开无比美好的一幅画卷,“至于皇后那边你也无须担心,她名叫君容绯,比你还小一岁,听说性情柔顺沉静,每日里只是熏香静坐。朕立她为后,只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中书令君兰桎。”

盛颜默默听着,毕竟她又该如何说呢?于理,她是该祝贺,于情,她自己也是后宫一员,皇帝要立后,她也不知自己该以何立场说话。左右为难,也只好选择什么都不说,反倒不会错。

见她这样冷淡,仿佛不为所动,尚训心里隐隐失望,又说:“如今朝廷中,除皇兄外,还有以前摄政王的根基,摄政王去年暴毙,但是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突然辞世,皇兄难逃关系。”

盛颜轻声说:“现在瑞王代圣上打理朝廷事务,而摄政王一派已经群龙无首,圣上不需再担忧了。”

“表面无须担忧,但这一派的人多是台阁重臣,根基极稳。”尚训皱眉道,“中书令君兰桎,兼太子太傅,是摄政王旧属这一派潜在的首领。摄政王去世后,朝廷似已平静,但其实暗地里所有的遗留势力,大多依附了君中书。”

“圣上立君皇后,是希望朝中和睦,还是希望君中书能带领这一派的旧势力,帮你对抗瑞王?”她问。

尚训淡淡地,却一字一顿地问:“那么阿颜,你希望在这场制衡之中,哪一方得利?”

她悚然一惊,明白自己根本不应该妄议这些。她脸色苍白,想要跪下请罪,尚训却拉住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说:“算了,天色不早,你走吧。”

盛颜默默向他叩了一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六月,皇帝大赦天下。十二日,宫中下诏册立盛德妃。

二十四日,君太傅女儿被迎入宫中,立为皇后,居永徵宫。

元贵妃与盛德妃率后宫众人去永徵宫见过皇后。君皇后沉默稳重,举止温柔,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闺中弱质。她年纪才十六岁,已经一派大家仪态,言行缓慢,仿佛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过几遍才说出口的。

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每个人都克制。

盛颜觉得这样的疏离感很好。既然是没有什么冲突的人,也就尽可以安生过各自的日子。

回到自己宫里,她远远看着永徵宫通明的灯火,还没发一会儿呆,天空就暗下来了。

下弦月半圆如梳,光华明亮。她站在殿口,只觉晚风吹来清凉,沁凉宜人。

今天是尚训娶妻的日子,从今以后,他有了正式的妻子了。

她不知道宫里其他人的心情怎么样,不过,她觉得自己大约是最没有资格去难过的一个人。

她这样想,由雕菰陪着走下台阶,在朝晴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到库房前时,她闲极无聊,叫守库的人把门打开。

皇帝有一段时间老往她这儿跑,搬了不少东西到她这里来。这里有他赐的西域玻璃屏风、精致巧雕杂色玉、南海九曲珠等等,全堆在这里,却都忘了再来看一眼。

进门处的盒子里放的是外贡的细镂空贴银花沉香扇十二把,皇帝全都弄过来给她,说是一个月要换一把,这个月,应该要用镂刻荷花的这把了。她拣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还有他不知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古抄本《维摩诘经》,怕太后看见会被要去,就藏到她这里,可是放在了这里,他却又从来没有过来读,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了。

用楠竹编成楼阁状的蝈蝈笼,怕别人看见笑话他养蝈蝈,也藏在她这儿,蝈蝈很快就死了,留下这个笼子,空荡荡在这里。

她到最里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盒子。

她当初拟定要受封德妃时,宫里宫外不少人都送了东西过来,最后事虽波折,但礼物却堆积如山,人人的表面礼节都做到了十成十。

而当时瑞王送给她的礼物,她还未打开看过。

盛颜捧过盒子,仔细地看着,良久,她轻轻伸手,将上面的紫铜横杠拨开,把盒盖掀起。

是一支细细的桃木钗,桃枝太细,因硬度不够而密密匝匝缠绕着金丝,金丝如水波般顺着桃木的纹路流动,在木钗的尽头绽放出三朵桃花,一朵盛开,两朵蓓蕾,由打磨得极薄的粉色宝石簇成,栩栩如生。

她举在眼前,静静看着这枝桃花。这是记忆中,十年前,她从那个小院子中折下来给他的那枝桃花。那时她放在他手中的,也是这样一枝花,两个花蕾与一朵桃花。

雕菰站在她的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被月光清辉笼罩的双肩,微微颤抖起来。她紧握着手中的这枝桃花,无声而激烈地哭泣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手上,溅在粉色桃花之上。

这花朵仿佛带着隔夜的露水,越发娇艳。那枯槁的桃枝被隐藏在绚烂之中,迷失了它自己的所有形状与颜色。唯有金色映着粉红,那颜色浓烈得仿佛是一整个春天的花朵沉淀凝结出来的精华,在月光下美丽得近乎冷冽。

盛颜一直记得,皇帝立后的这一夜,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无法安睡,不知不觉,在摇曳的烛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她不在乎有人嘲笑她痴心妄想,更不在乎别人同情她心高命薄。

没有人知道她为的是什么,这样也好。

十年前的那一枝桃花,十年后的那一根枯枝,她至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所有的地久天长,苦苦追寻,终于尽成梦幻泡影,徒留她深锁空宫。

唯有她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始终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