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静静站在他的身后,听着风声自他们身边涤荡而过,汇入漫无边际的远方,再也不见。

他的声音低若不闻:“这空寂景象,真让人心绪抑郁。”

白昼忙躬身说:“王爷是现在朝中第一人,理应开心快活。”

他淡淡冷笑,白昼听到他缓缓说:“别胡说,圣上才是第一人。事事称心如意,一切尽为所有的人,并不是我。”

距离皇帝上一次驾临朝晴宫,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月。

常颖儿等几个人闲着无聊,坐在一起正在打双陆,忽听得皇帝驾临,顿时个个都丢了棋子要跑去换衣服,却听内侍们说,不必见驾了,陛下也只到盛美人那儿坐一坐,你们自便即可。

常颖儿一听,无趣地重回棋盘边坐下,托腮撇撇嘴。

坐她对面的吕才人安慰她说:“咱就不错了,好歹圣上还来走走。听说永秀宫那边,又荒僻,又没个圣上记挂的人,这整一个月了,那边还没人去看过呢。”

“那,都是一个宫里的,盛美人应该会提携咱们一下吧?”

“她不是这个月才见圣上一面么,也没被召出去过,之前不是还说她失宠了么,哪还有机会分给咱们?”吕才人怏怏地叹了口气,眼睛偷偷往对面花窗后盛颜的住处瞟,可惜里面梅树成荫,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动静都未泄露。

“奴婢盛颜,叩见圣上。”

尚训的目光从盛颜头顶掠过,泰然自若地坐在堂上,小宫女赶紧过来奉茶,他却只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端详跪在下面的盛颜,问:“你不是自称臣妾吗?”

盛颜没想到他隔了这么许久过来,居然还要先提起之前那场不快,也只能继续俯头认罪:“奴婢僭越,请圣上责罚。”

“奴婢也不好听啊,还是臣妾好听些。”他继续笑着,显然心情十分愉悦,甚至还亲自站起身将她拉起,然后说,“朕想了想,既然你如此自称,那朕也得成全,所以已经让内局拟旨擢升你了,猜一猜你如今是什么名位?”

盛颜顿时错愕,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他,不知他和自己一场冲突后又给自己进阶是什么意思。

见她如此震惊,尚训倒笑得更愉悦,甚至忍不住跟逗小孩似的抬手揉揉她的鬓发,说:“母后已经应允了,不过也不止你一个。朕当初还未登基的时候,先皇曾让定远侯的孙女与我一起作伴,先皇挺喜欢她的。如今你可以和她一起进阶,她是昭容,你是修仪,觉得如何?”

盛颜张张口,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眼中满是惶惑无措。

见她如此,尚训再开心也略觉无趣,甩开手又重新坐下,说:“旨意已经拟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总之得受着。如今你身份不同了,朝晴宫中那些同住的,朕会让她们迁出去,也省得以后过来时,又要一大堆人见驾,虚礼半天。”

盛颜有些迟疑道:“但几位才人、美人都在这里住得很好,我们彼此之间也算和睦……”

“不就是送过你两支绢花吗?你自己去内局挑一些,捡差不多的还赠她就算完了。”尚训颇为不耐。

盛颜心中踌躇,片刻才说:“但朝晴宫这么大,只剩奴婢一人,也未免太过冷清。”

“修仪身边服侍的人众多,你还怕冷清?”尚训瞥她一眼,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自己研究着。

盛颜想着这些女孩子都是被选中进来的,皇帝本该好好疼惜,怎么一自进宫后便从不理会。

见她略带失落的样子,尚训转念又想,让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每天装扮好消磨时间等待自己过来,纵然会让自己觉得满意,但对于她来说,似乎也有点可怜。

所以他又转了口风,说:“上次你提过那个,送你绢花的才人,叫什么来着?”

盛颜赶紧回答:“常颖儿。”

“嗯,就让她留下来吧,有空也可以和你一起聊聊。”

盛颜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了,目光落在尚训低垂的面容上,见他清秀俊美,略显苍白,便小心地问:“听宫中人说陛下龙体欠安,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他见她关切地望着自己,脸上终于又露出一丝笑意:“嗯,已经好多了,你不必为朕担忧。”

盛颜点头称是,说:“那奴婢就放心了……”

他微微皱眉,打断她的话:“都说你是修仪了,九嫔之一,怎么还是自称奴婢?”

盛颜讷讷地,又改口说:“那臣妾就放心了……”

改口得如此乖巧,可他还是不满意,盯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皱着眉又说:“还是像当初一样,称‘我’就行了。”

盛颜抬头看看他,更加不知他的用意。

“其实朕觉得,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朕就是皇帝,朕也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我们相处得,似乎也不错。”他凝望着她,抬手倾覆住她的手背,目光显得越发温柔。

盛颜想要缩回手,但一想到他的身份,却又胆怯起来,手指不由自主便僵硬了。

尚训眉头微皱,见她这般抗拒的样子,便不悦地放开了她,将面前那张纸丢给她。

盛颜忐忑地将纸张打开,上面是邵雍的一首开蒙诗《山村咏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字迹稚嫩,看起来像是出自小孩手笔,纸张也已经发黄陈旧,周围一圈灰迹,像是尘封已久刚刚被翻出来。

盛颜略一思忖,问:“这是圣上小时候练习写的字吗?”

“是。上次给你找出了你父亲的文稿之后,朕忽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在你父亲被贬出京之前,他到宫中谢恩辞行。那时候朕年纪尚小,正在东宫临摹书法,结果他过来求见。其实朕那时候对他并无印象,但他应该是打通了朕身边人的关节,所以进来了。”尚训若有所思地翻着那张纸,说,“被贬下放时,临行求见皇帝的不少,但求见太子的十分罕见,而且,他见了朕之后,也并未向朕表述忠心,希望能回京的意愿,反而在看见朕写字之后,还与朕讲了一下书法,并嘱咐朕,切要熟习邵雍这首诗,不然,我母后在天之灵,恐怕都难以安息。”

“可父亲在我小时候,并未这样嘱咐过。”盛颜诧异道。

听她又小心翼翼地用上“我”字,尚训似乎心情甚好,看着她时,唇角也温柔地上扬了。

“但你父亲当时叮嘱我的神情,十分慎重,甚至带着苦苦哀求的意味。朕至今想起他的模样,还记得他眼含热泪的神情……于是朕就将这首诗写了一遍给他看,告诉他朕不会忘记的。”尚训侧着头,支着下巴看看那张纸,又抬头看看盛颜,“其实朕转头就忘了,直到前月才重新又想起此事,所以命人从当年封存的库房中,从朕幼年所有的习作中将它寻了出来。”

盛颜看着那首诗,一时茫然,不知道究竟是盛彝临行托付的有意为之,还是临走时心情激动的无意为之。

“此外,朕还想到一件要紧事,”尚训见她沉吟,又说道,“当初你父亲最后来拜别朕的时候,曾对朕说,他写了一首词,可惜无人欣赏,若朕有兴趣的话,可以教朕。朕当年年幼,所以不耐烦,只说让他退下,自己要休息了,于是你父亲只能说,若朕将来有兴趣,可以前往寻他,就算寻不着,他也必定会将那篇词交于亲人后辈,让朕记得这世上有这首词。”

盛颜立即说道:“我想,我父亲提到的这首词,应该就是那首《无解词》。”

“对,只是我们都还不知道,词的意思。”尚训垂目,揉着那张纸低声道,“但他既然那样叮嘱,话语中的意思又似乎在暗示,这首词与我母妃有关。”

可一个并不受重用的外臣,与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又有什么关联呢?

易贵妃年幼进宫,是太皇太后的族女,养在她的身边,未多久就得专宠,甚至一度差点使后位易主。而盛彝则是天章阁供奉,只在朝堂之上起草文书之类,从未进过后宫,与易贵妃是否有一面之缘都是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