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也觉得,和你十分相配,所以就命人找出来了。”他却不假手身边他人,直接起身,将盒中的牡丹簪子取出,走到她的身旁,伸手将她拉起来,端详了一下她的发髻,然后帮她插在鬓边。
殿中所有人显然都很意外,太后更是脸色不悦。殿上所有人只知道这支簪子华美异常,可唯有她知道,这支牡丹簪是当年尚训的母亲易贵妃心爱之物。
就在牡丹簪插入盛颜发间时,尚训俯下头,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昨日朕与你一夕缠绵,宫中上下人尽皆知,你若就这样出宫而去,试问天底下谁还敢接纳你?”
他的温热气息在耳边萦绕,却让她的脸色与唇色一起变得煞白,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而且,你父亲的被贬与去世,你以为,真的只是表面那么简单吗?你不打算知晓其中内情吗?”
盛颜顿时骤然睁大眼睛,猛抬头看他。
他却已经直起身子,又端坐回铺了厚重锦袱的椅上,微微笑着看她:“母后选的地方正好,阿颜就先安心住在朝晴宫吧,朕待会儿把你要的东西送过去,你看好不好?”
盛颜只觉心中升起一阵冰凉,她身体僵直,交握的一双手几乎连松开的力气也没有。
但她终究还是闭上眼睛,俯头低声说:“是。”
这样的情况下,她如何能从尚训的手中逃脱。又或许,她连自己最终是否能走出去,也已经绝望了。
而父亲忽然被牵连在内的那场政治风波,那让她觉得怪异的诗文,太后在他死后的举动,她又如何能毫不介意地抛开,一径去寻找自己的所求?
她得留在这里,找到父亲当年的真相,再找到顺理成章离开的机会。
即使三生池上的那一个吻,那一句“我等你”的承诺,或许会永远落空。
可她只能如此选择,因为她无法抛下自己应该做的一切,就这样决绝离去。
朝晴宫原名昭晴宫,因在皇宫东面,是每一天最早照到日光的地方,后因避昭圣太后名号,改名朝晴宫。
宫中遍植朱砂梅,只是现在并非梅花季节,油绿鲜艳的叶片之下,藏着一枚枚豆大的梅子,看起来也颇为可爱。
刚入宫的女子,封号自然不会太高,盛颜的名号倒是很合适,“美人”。在几位才人、婕妤中并不出挑,但总感觉一种以色侍人的品性。
朝晴宫一正两偏三个殿,总有上百间房,自然不止她在住,可巧才人常颖儿就住在她不远处。这小姑娘比盛颜还要小上一两岁,心窍却比人多一倍,当天就拿了一对绢花找她聊天,愁眉苦脸地说:“我娘让京城最有名的金玉阁给我定制的堆纱绢花,可问题是,我这模样哪儿配得上这种鲜艳夺目的花朵呀,刚巧听说姐姐进宫仓促了,没多带妆奁,我这对绢花呀,天生就是带进宫来为姐姐添妆的呢。”
盛颜赶紧推辞,可惜小姑娘比她会说话,最后好像她要是不收就是对不住她似的,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又没有东西回赠,一时坐在屋内有点闷闷的。
天色还未曾暗下来,御驾已经到了朝晴宫。
接到先行宦官的禀报之后,住在里面的几个低阶妃嫔赶紧都出来,在宫门口迎驾。
尚训倒是挺和气,与大家都说了几句话,脸上也始终带着笑意,但谁都可以看得出里面敷衍的意味。他的目光只单单落在盛颜的身上,目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明亮了些许。
见她一直站在人后不说话,他亲自走过来携住她的手,说:“走吧,朕去看一看你住的地方。”
盛颜尴尬无比,想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抽回,他却握得那么紧,简直每一根手指都掌握在他的掌中,无法挪移半分。
她只能讷讷地随他进内,说:“宫中的地方,应该都差不多的。”
“就算差不多,可有了你住着,和别人的地方差别就大了。”他说着,想想又含笑回望着落后自己半步的她,说,“而且,这边朕要常来常往的,自然希望能一切妥帖。”
听到他这话,被分派给盛颜的两个小宫女都是兴奋不已,连皇帝身后的景泰等人也不由得多打量了一下盛颜,看着她那亦步亦趋的木讷模样,暗地里咋舌。
尚训进内后,让人将一个木盒呈上,然后便将所有人屏退了。
木盒内装的自然是盛彝的遗稿,他示意盛颜收好,说:“这就给你吧,也算是物归原主。”
盛颜再谢了他,接过来抱在怀中,珍惜地用手指轻抚着。
他又问:“你父亲当年叫你背下的那篇诗文,你背给我听听看?”
盛颜微微皱眉,说:“是篇七颠八倒的文章,父亲取名为《无解词》,这几年我时常背诵,但总不解其中意思。”
“没事,你背吧,朕听着呢,或许我们两个人一起商讨商讨,能有结果。”尚训坐在她对面,因景泰等人都候在殿外没进来,便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随便倚靠着,显然正准备静听那篇《无解词》。
盛颜略一沉吟,便从头开始背诵。
佛曰,白玉堂上金作马,奈何桥东鬼无家。昨日墙上椒香,今朝登第谁家。故朋三两皆散尽,亲友满座成虚幻。灵窍尽化飞烟去,宝幢留待旧人家,涕泪下。
果然是不解其意的一篇文,不合格律,不管韵法。但她声音柔软,口齿清朗,这篇文又很短,就如数十颗珠玉坠地,不一会儿背完了,余音袅袅,似乎犹在耳边。
尚训不觉呆了呆,只觉得自己十分留恋她口中轻轻吐出轻语的模样,不觉轻拉住她的袖子,让她再背一遍。
盛颜又给他背了一遍,他记性十分不错,听了两遍后就命景泰送了纸笔进来,将整首词都写了下来,给盛颜看。
他的字飘逸清朗,盛颜看了一遍,点头说:“正是这些,其他再没有了。”
尚训看着这篇文,沉默不语,怔怔出了好久的神,却毫无头绪。他终于叹了口气,将纸张捏在手中,抬头看盛颜。
盛颜正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沉默,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绢花。
尚训看一看那支绢花,笑问:“怎么啦,这绢花看来也很平常,朕难道没有它好看?”
盛颜听他笑语,脸上不由得一红,将那对绢花拿出来给他看,把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他:“圣上觉得我怎么办才好呢?”
尚训见她烦恼这些事,将手中纸往桌上一丢,笑道:“一对绢花,有什么值得想的。喜欢就戴一戴,不喜欢就丢了。”
盛颜踌躇道:“常颖儿明显是结交之意,而我以后也不知如何,确是无意多生亲近。只是无论如何,人情总该有来有往,于情于理,我是不是都该还一份礼?”
“那你怎么想?”尚训看着她说,“朕认为,你该找几个机灵又可靠的盟友,或拉拢,或投靠,这样,说不定就能在宫中如鱼得水,最终为嫔为妃都不是难事可你却先找朕来寻主意,问朕如何是好,这又是什么道理?”
盛颜一时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尚训看着她偏转的面容,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淡了下去,他缓缓地将头靠在椅背上,轻出了一口气,说:“你都已经有名号了,还不肯安心,只想着要出宫?”
盛颜立即惶惑地辩解道:“不,我……我只是觉得自己无才无德,恐怕圣上会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配留在身边伺候……”
尚训看着她的模样,心头无名火起,恼怒地打断她的话:“一口一个‘我’,女官们没教过你怎么在御前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