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还有一句:“一自姮娥离宫阙,彩衣虽存散如云。”

姮娥,大约是指代母亲年轻时穿着这件衣裙的模样吗?

然而,写自己的妻子却带上宫阙,盛颜觉得这绝不像父亲这样的性情会写的句子。再者,这诗中满怀的,似乎是对一个已经逝去女子的感怀,分明不像是感叹她母亲的当年风华。

她将这首诗取出,放在一边,又将其他的诗文都看过一遍,才靠在枕上,困倦地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陷入恍惚,梦里她看见父亲从白雾蒙蒙之中出现。他和临死前一样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握着母亲的手,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他说

阿颜,爹爹那篇文,你可背熟了?

盛颜泪如雨下,拼命点头,说:“是,爹爹,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也不知是她的声音,还是父亲的声音,虚空回荡在黑暗之中,洇开大片似血似泪的水迹,晕眩无比,隐隐波动。

盛颜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颤抖着从梦中醒来,睁大眼睛看着周围一切。

天色已经大亮,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微风被她起身的动作带起,引得轻纱帐幔轻微晃动。

尚训居然还没有睡着,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见她惊坐起来,便将手中笔轻轻放下,问:“做噩梦了?是在陌生地方睡得不安稳?”

盛颜摇头,虚弱地说:“我……梦见我爹爹了。”

他微微笑出来,走到榻前坐下,轻声问:“他告诉了你什么,让你承诺这一辈子也不忘记呢?”

盛颜没想到自己的梦呓已经被他全部听到了,伤痛之中又加上一份尴尬,然后默然缩了缩身体,说:“是……我爹去世前写的一篇文章,他嘱咐我要彻底背熟,永生永世不要忘记。”

他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明亮起来:“那,你现在还记得吗?”

盛颜点点头,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景泰的声音传来,不缓不急:“圣上,今日正是原定择妃之日,请陛下起身,用膳后移驾永颐宫,以免太后与各位候选闺秀久候。”

尚训“嗯”了一声,目光依然含笑望着盛颜,那本就轻柔的声音中更带上几许微温:“走吧,待会儿朕带你去永颐宫。”

盛颜略有迟疑,目光落在那摞父亲的遗稿上,移不开脚步。

尚训回头看她,似乎在等她随自己出去:“朕会亲自吩咐下去的,让人送到你的住处,行吗?”

她心中感激,但还是艰难地开口,问:“若是我……没能中选,圣上也能给我吗?”

尚训凝望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在她面容上掠过,然后回过头去,径自走了出去:“会的。”

永颐宫中,太后上座,品着茶与身边的女官随意笑语,三十位闺秀正在殿内等候,个个都静默肃立。

常颖儿站在最后,正听得耳边脚步声密集,想必是皇帝一行到来,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却不料先有个人被引到她身边,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那里。

常颖儿大奇,转头一看,顿时眼睛和嘴巴一起瞪得圆圆的

这可不就是昨日被遣出去的盛颜吗?她怎么又回来了!

站在后面一排的几个人都发现了,互相使着眼色,用眼睛表示着纳闷。

常颖儿小声地叫盛颜:“喂,喂,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盛颜不安地看看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听得前面内侍已经中气十足地喊道:“圣上驾到”

一众人赶紧下跪,觐见皇帝。

等叩拜过后,几个胆大的悄悄抬头一看皇帝的样子,想不到皇帝如此年轻俊美,和未进宫时听说的传言一样,个个都先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悬起了另一口气,生怕自己选不中。

皇帝对太后极为敬重,事事都由她做主。今日的择妃,他坐在那里似无事人一般,倒是太后热心,宦官点了闺名,叫人上来与皇帝见礼时,她一直在旁边笑眯眯看着,有时也朝皇帝点一点头,以作示意。

三十个人都过了大半,皇帝神情始终淡淡的,竟没人揣摩得出他究竟有没有看上哪位姑娘。太后神情倒是还好,下边几十个女孩子可个个都紧张得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眼看着名单念到最后,一直低头站着的盛颜,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

她是临时被皇帝带过来的,所以穿的并不是后局统一送来的衣服,而是自己从宫外带进来的衣裳,虽经修改后如今已经合身,但质料与做工,毕竟无法与内局工艺相比。她一从众人身边走过,就有人目光落在她身上,诧异又蔑视,若此时不是皇帝与太后在场,恐怕已经听到嗤笑声。

盛颜走到殿前下拜,向着上面见礼,声音略带喑涩:“原天章阁供奉盛彝之女盛颜,叩见陛下、太后。”

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阴晴不定,脸上的笑意还在,但眼中却满是阴霾,沉沉地压着。

而一直以平淡神情安坐的皇帝,此时终于露出笑容,说:“阿颜赶紧起来吧,母后自然早已知道你名字的,不需要多礼了。”

这一声“阿颜”,叫得如此突兀又自然,让盛颜都几乎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示亲密是为什么,勉强镇定地起身,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看一眼太后,她的神情果然有些许僵硬,连脸上一直维持的笑容都不见了。

而下面那群闺秀,则更是个个都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太后将手中茶盏递到女官手中,转头问皇帝:“昨日皇上带回身边的,可就是这位姑娘么?”

尚训点一点头,说:“阿颜温柔婉约,与朕的关系又非比寻常,朕希望给阿颜择一个离朕寝宫最近的殿住着,往后也好时时看见她。”

“皇上是真喜欢这女娃儿了。”太后不动声色笑着,那口中对盛颜的称呼却已经亲热了几分,她回头打量着低垂面容的盛颜,问,“朝晴宫可好?就在清宁宫东侧,母后看你之前在那边住得多。”

这口气,已经不是在商量她是否留在宫里,而是确定无疑地给她安排住处了。下面候选的闺秀们个个暗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仿佛要在绢纱中挤出水来。

盛颜在阶下叩了个头,抬头望着太后,看着她隐藏在笑意之后的冷淡目光,低声说道:“盛颜承蒙圣上、太后厚爱,感激不尽,只是……”

“阿颜。”尚训淡淡打断了她的话,貌似漫不经心地抬手示意身后人将一个盒子送到她面前,问,“这东西怎么样?”

盛颜话被打断,只能将后面的话艰难咽回口中,看向那个被打开的盒子。

是一支琉璃牡丹簪。金丝绞成牡丹蕊,淡紫琉璃卷成牡丹花瓣,片片透明,再用鎏金铜丝将这些花瓣攒成一朵浓艳的琉璃牡丹。

她只能说:“这支簪子……十分精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