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默然拉住自己的领口,身体依然在轻微颤抖。

“母后召你进宫的懿旨,朕亲眼见过,当时旨意明确地告诉过你,并不是强迫你进宫,你完全可以自愿选择。若你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背弃他,来到这里?”他望着她,用手轻轻敲击着栏杆,神态无比肯定,“而且,就在昨天,你还告诉我,你一定会在宫里好好过下去,怎么今天,就成宫外有喜欢的人了?”

盛颜嗫嚅着,无从辩解。

她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她是将瑞王误当成了他,所以不管不顾地进宫,奔着瑞王而来。

这样的话若出口,不但她身败名裂,恐怕连瑞王都会被牵连,卷入是非之中。

尚训见她低头不敢说话,只睫毛和肩膀瑟瑟颤抖,就如一枝初开的花在风中轻颤的模样,如此可怜可爱。他不禁又微微笑了出来,轻缓地在她耳边说道:“好啦,朕也知道如此仓促,你肯定无法坦然接受。别担心,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让宫中人以为我们木已成舟,这样,母后也无法再提送你出宫的事情了。”

盛颜听他这样说,僵硬的身体终于略微动了动,气息虽依然寒凉,但眼中的绝望已转成哀切。

他怜惜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伸手按住她的肩,轻声说:“明日我会选你的,你放心吧。”

她恐惧已极,却只能拼命摇头,叫了一声:“不,圣上……”

“留下来吧,朕身边,总得有个我自己选择的人。”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紧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朕也会有实在忍耐不住,需要向人倾吐的秘密。而朕相信,你会是最佳人选。”

她一时不太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不明白他自己选择的人是什么意思。等再深入想一想,才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选中她的原因,是因为她是被太后遣出去的人。

所以他自己想要选择的,是与太后心意相悖的、不可能相互勾连的人。

“对,你是太后不满意,要瞒着我送出宫的人。”他声音极低极低,如呓语般在她耳边说,“所以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盛颜恍然想起,当初生下了皇帝的易贵妃,令时为皇后的太后如坐针毡。后来易贵妃华年早逝,尚训才移送到皇后膝下抚养。

只是,缺乏血缘关系的养育之恩,似乎并不能消却所有鸿沟。

朝廷内外所赞颂的,太后与皇帝的天伦和乐,原来只是众人美好的愿望。皇帝含糊不清的寥寥数语,但盛颜便足以窥见其中天机。

而尚训却并不介意她的错愕恐惧,只按住她的肩,声音轻缓却无比清晰地说:“你已经知道我心里最大的秘密,盛颜。所以若你不站在我的身后,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心口摇曳过一缕细长尖锐的冰冷,颤声问:“为什么选择我?”

他没说话,只抬手顺着她的鬓发轻轻抚过,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说:“因为只有你,背弃了我之后,就无法在这个宫里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人,上天给你什么,都一定要让自己好好地生活着。

盛颜只觉得心中升起难言的绝望苍凉。十指收得太紧,指甲掐进掌心,隐隐刺痛。她垂着面容,目光所及之处,是与她一起坐在廊下的他的衣裳,明黄底上金丝盘龙,帝王的天威龙颜,她一个女子要怎么抗拒?

她已经答应了另一个人,答应会等他。即使面前这个人是九五至尊、温和柔善,而她要等的人是众口一词的暴戾跋扈、可恨可怕。

可她想要的命运,不是在深宫之中消磨年华,与一个对自己温柔以待的人相候此生。

她所要的,是十年前那个在空宫角落之中倔强长大的孤苦孩子,是十年后春雨桃花下一眼就认出她的冷峻男人。

天边渐渐暗淡下去,斜阳在草树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却早已出现。银白的圆月在浅蓝的天空上面只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宫门外,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悄然无声。他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双眉一扬,大步就走进宫里去,门口的守卫看见是他,个个只是恭敬拜见,并没有人拦他。

他到重福宫,让人去向吴昭慎询问:“今日说要送出宫去的盛颜,怎么还没有见出来?”

瑞王府的侍卫打听之后,赶紧回来禀报说:“吴昭慎说,早已经在午末送出重福宫去了。”

瑞王微微皱眉,回头看向宫门口。后宫的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只有从青龙门旁边的侧门出去,怎么会午末出了重福宫,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他从重福宫门口,慢慢走到宫城门口。旁边是左纵道,通宫城南北,宫里人常常抄这条近路由宫门到内宫。

站在那里,向内宫看去,宫城实在太大,道路长远似没有边际。

他问旁边当差的内侍:“今天这里,是太后来过,还是……皇上来过?”

那内侍忙低头禀报说:“是圣上来过了,刚好遇见了一位姑娘要出宫,万岁爷似乎认识她,就带她回到宫里去了。”

“原来如此。”他慢慢地说,站在那里,眼看着太阳落下去。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来如此。”

那内侍眼看他脸色变得异样阴沉,心里一惊,忙把头低下去,也不敢作声。

他早已快步离开,独自一人,径自去往桐荫宫。

宫廷这么大,等他来到桐荫宫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样堆在墨蓝色的空中。

门口的侍卫看他这样急促地走来,不敢阻拦,让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殿外的内侍心慌不已,实在没辙,只能赶紧拦住他,轻声说:“圣上在里面呢,王爷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他冷冷问:“圣上不见我?”

“这……这自然不是。只是圣上如今,估计不方便见王爷。”内侍讷讷地将身子缩了缩,硬着头皮说道,“圣上今日午时……在宫门口遇见了个进来候选的女子,一见之下就喜欢得不得了,带着她回到这边了。”

他默不作声听着,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内侍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却分明觉得自己打了个冷战,仿佛有骇人的寒气从他身上无形伤人。

不自觉抹了一把冷汗,见他没说话,内侍也只能指指里面,继续战战兢兢说:“王爷您是没看见圣上与那位姑娘的亲密情状,那真是喜欢极了。这宫里这么多人,可这些年来就这么一个圣上入眼的,还亲自带回寝宫来……老奴等自然不敢在旁目睹,所以一众人都避在外面了,如今都入夜了,两人还在里面,未曾叫奴婢们进内伺候呢。”

侍立于殿前的众人赶紧附和。其中捧着梳篦与换洗衣物的宫女年纪最小,咬着唇先吃吃地笑了出来。而身旁捧着鎏金盆的宫女则无奈道:“等了这么久,水都冷掉换三四番了,到底何时才能让奴婢们进内去服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