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荫宫,春天的时候,尚训帝住在这里。
盛颜茫然地跟着尚训进来,看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高伟,格局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现在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的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宫室迥异。
她料想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转头看带她来的尚训。
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时候与幼弟叔虞玩耍时,曾经把桐叶当作诸侯信物赏给他。周公认为天子无戏言,便劝成王将叔虞封在晋地。宫中设桐荫宫,以示天子一言九鼎,无法动摇。”
桐叶封弟的典故。盛颜从小就由母亲教她读书写字,这是知道的。
“难得这里的梧桐每一株都开得这么好。”她轻声说。
“这是自然,假如有一株开得差了,后局就要马上掘掉,从其他地方取好树补种。”他说,“在宫里的树,假如不能好好开花让人看,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盛颜心里暗暗一惊,低头默然无语。
“这里的梧桐开得真好,所以朕现在住在这里。”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进去。
这里是他的寝宫,而现在自己的手却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颜一时慌乱到极点,只觉心口抽搐似的慢慢流过温热的血,恐慌无比。
幸好他只拉她坐在廊下,这条回廊全笼罩在梧桐的花荫里,梧桐枝条柔软,花开得多了,压得树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围着他们,只有花叶的缝隙间,有细细的风吹进来。
两人沉默良久,他端详着她低垂的面容,开口问:“怎么后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从未解风雨世事一般。她只觉胸口难过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话,张一张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皇帝却以为她是因为要被遣送回去而难过,轻轻伸手去拢她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宫里,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怎么过问国事,全都是瑞王在决断。所以她一直误会了,她以为,那个大雨中偶然相遇、对自己笑容温和的男人,会是这个素有仁善之名的皇帝,却谁知,一切种种迹象如此相似,最后却落得一场错误。
她竭力缩起身子,依靠着栏杆,用面前的桐花遮掩自己悲切慌乱的面容,在混乱的脑中寻找着痕迹,艰难地拼凑着。
七年前的宫里,两个皇子。比她大三岁的瑞王,在长久的忽视与刻薄对待中,面黄肌瘦,身量瘦小,而她女孩子本来就发育得早,再加上在家中备受呵护,以至于与这个瘦弱又发育迟缓的男孩一样身高,让她误以为他是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尚训。
十年后,她拿着上局的伞与先皇赐的九龙佩,可她只看到他温柔呵护自己的态度,却没看到他背后隐藏的力量,从未曾想过他的另一面,会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这样的错误,莫非是上天注定。
是她不该轻信自己的判断,到如今一个错误,就是一生。
心里太过混乱,到最后只剩了混乱一片。她感觉到他抬手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指尖温暖,动作轻柔,幼兽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时枝头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风的娇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会让她受伤。
在急促的呼吸中,她闻到梧桐花的香气。这香气让人头晕目眩,仿若是毒药。
他问:“跟我说一说吧,你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会在选妃的前一天被遣出?”
她默然低头,缄默不语。虽然她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她如此微不足道,又如何能妄议太后。
而他也早已了然,轻描淡写道:“能让人送你出去的,只有太后了。可她刚刚召你进宫,怎么如今见了一面后,又忽然要人送你出去?”
盛颜默然咬住下唇,依旧不说话。
而他却像逗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猫咪一样,戏谑道:“我知道了,母后一见到你之后,就觉得你容貌异常美丽,觉得你会狐媚祸主,所以为防万一赶紧将你送出去。”
“不……不是的。”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脸也忍不住晕红一片。
尚训笑着端详她:“哦?那么母后的意思是?”
被他那专注的目光凝视着,盛颜不由得一阵紧张,双手无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衣裳,将那上面抓出凌乱的折痕来:“我出身低微,不懂宫中规矩,太后担心我太过散漫。”
“这有什么,谁也不是生下来就熟知礼仪的,你这么聪明,只要有人教导的话,不出十天半月,也就学会了。”他说着,又微微皱眉点点额头,说,“我想想该怎么去对母后说才好。”
盛颜见他如此认真模样,心下不安,唯有跪坐起身,低头向他哀求道:“盛颜何德何能,不敢劳烦圣上劝解太后,只求出宫,重新回到家中照料母亲。”
“你这样被送回去,可要遭人嘲笑的,真的愿意吗?”他说着,抬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面前低垂的桐花,沉吟片刻,说,“你知道吗,你爹当年……对朕十分关怀,朕也该好好关照你。”
盛彝当年是天章阁供奉,但并未进宫讲读,与皇子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但看他面容上沉郁的感怀,又似乎确实对自己的父亲颇有印象,不似敷衍。
她还在想着,尚训却忽然转头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一切既成事实就好了。”
盛颜不太明白既成事实是什么意思,还无意识地望着他时,忽然间尚训便凑了过来,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笑着眨眨眼,然后她的脸颊微微一热,他的吻已经落在她的面容上。
她愕然睁大双眼,来不及惊呼,尚训已经抓住她的一双手腕,将她抵在栏杆上,顺着脸颊渐渐吻下她的脖颈。
麻痒的气息与吸吮的触感,扰得她身体颤抖起来,惊骇不已。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手腕被制,根本无从抗拒。
周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伺候在旁的宫人们,全都赶紧退避出去。皇帝最贴身的内侍景泰迟了一步,被尚训一个眼神瞪到,立即俯身后退,还贴心地将宫门带上了。
桐花盛开,只剩得他们两人留在白色与紫色之中。
盛颜在他的压制下,恐惧地握紧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进她的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脑中仿若利刀割过,骤然冰冰凉凉一个激灵,让她全身毛骨悚然。
她的眼神在挣扎中变得绝望,仓皇的声音也显得喑哑起来:“请圣上……放我出去吧,我……我想念我娘……”
“以后,等你晋阶之后,会有机会的。”他抱着她,含糊地说。
盛颜眼中涌起的泪,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却被迅速吸走,不留任何痕迹。
吻……三生池上,也曾经有一个人,吻过她。
她答应过会等他,那承诺,说出口了,就是一生一世。
所以她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出声,断续哽咽:“我……在宫外,有喜欢的人了……”
这轻微而虚弱的声音,却让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静默让他的身体渐渐变冷,他放开她的手,却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看自己。
她看到他幽深的眸子,眉头微皱,神情稍有波动。但在盯着她许久之后,脸上的一切却渐渐平息了,甚至还唇角微扬,说:“就算害怕,也不必说谎骗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