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他笑得如此坦荡,只能窘迫地抚了抚裙子上的污渍,说:“那朵花好好开着,如此美丽,为什么偏要将它摘下来?结果片刻之间就糟践了。”

“真对不住,我会错了意,还以为你喜欢它。”他笑着凝望她,又说,“何况,宫里的花开得这么多,无人欣赏的话又有什么意义?能得你多看一眼,它也不算白白开放了这一场。”

这话语似是赞美,却又如此隐晦,温和亲切又恰到分寸地便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让人如沐春风。

遇上这样温柔的人,盛颜郁积的心口也终于略微松了一点。她长出了一口气,心想,就算太后不喜欢自己,可她这样的身份,总不屑于给自己眼色。

这人生不如意事太多,只要他喜欢自己,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

他见她神情安定下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平静了些许,但那种楚楚可怜的姿态似乎也减淡了。于是他心里又升起逗猫儿似的心态,微笑打击她道:“不过看样子,你以后在宫中,处境堪忧啊。”

盛颜轻咬下唇,沉默靠在门上,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我一定会在宫里好好过下去的,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离开。”

因为,她答应了他,她告诉过他,你放心,我等你。

这么大的天下,这么庄严的宫廷,这么长的时间,或许只有她知道,小小的他曾经在母亲居住过的小屋前,沉默恸哭。

见她沉默而倔强,却如发誓般一定要留在这边,身旁的人含笑凝望着她,问:“若皇上不喜欢你呢?”

盛颜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避开他直视自己的目光,用低若不闻的声音回答说:“不劳你操心。”

对方不由得笑了出来,饶有兴致地俯头看着她,笑问:“还没见过面,就觉得胜券在握了,嗯?”

这最后一个音拖得长长的,颇有戏谑意味,语含调笑。

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怎么能如此对话。盛颜立即向他敛衽为礼匆匆道谢,便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赶紧进入了小门。

走进院子,她稍稍转头一看,他还在那里微笑着看自己,忙低头转个弯,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她在心里想,若皇上不喜欢自己,那也是命。

至少,她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毁约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对得起自己的心。

她一个人先回来,众人都在御花园中,孤零零的院落内只有吴昭慎一个人坐在荼蘼架下,在本上记录院中巨细事情。

吴昭慎看见她,便招呼她坐下喝盏茶。盛颜捧着茶碗啜了几口,想着刚刚那个似乎比皇帝年纪还要小的瑞王。

这般温柔笑语的男人,与她听到的传言根本不符。不知为何,心口隐隐不安,她开口问:“吴昭慎……听说圣上的母亲,多年前早逝了?”

吴昭慎点头道:“正是呢,孝康太后是在圣上六岁的时候去世的,当时先皇正在行宫,闻讯赶回来时,已经迟了。”

盛颜略一迟疑:“孝康太后?”

吴昭慎说:“孝康太后就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当初薨逝时是贵妃,先皇对她极为宠爱,但终究福薄早逝。而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追封生母为孝康太后。”

盛颜只觉错愕,心想,他母亲处境,自己是亲眼见过的。而他也曾经对她说过自己母亲的遗言,他在对她倾诉时,眼中那明明确确的怨恨,至今还在她的眼前。所以,他年少时的艰难,他母亲的凄凉,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当年她七岁的时候,确确实实跟着他去看了她母亲所住的房子,确确实实与他一起爬过院墙回到了他居住过的地方,她还曾亲手在那株桃树上折下一枝桃花送给他

既然先皇会为他母亲临终而特意从行宫赶回来,又曾封她为贵妃,那必定是深蒙恩宠的妃嫔,他母亲又怎么可能会在那种冷落的荒僻小屋中过世?

自己当时看到的,难道是幼年的幻觉?

可是,那个当年和自己一样大的男孩,如今长成这样堪以肩负天下的模样,还与她重逢了;他也依然还记得当年那一夜的细节,与她一起重新回忆起这一切。

不是自己童年时荒诞的一个梦。这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盛颜只觉得胸口一股凉气升起,让她莫名恐惧。

可他绝不会那样来骗她的,他的身份也该是确凿无疑的。毕竟十年前在这宫里,与她同龄的孩子,只有一个祥王尚训,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她勉强按下自己的恐慌,暗自安慰自己,又或许,是自己会错意了。他带自己去看的那个小屋子,是当初母亲刚进宫时候做侍女所居,后来封妃就弃之不住了,所以才这么破败吧。而他是还在怀念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舍不得变成佛堂而已。

她犹豫良久,才又问:“我听说孝康太后当年是宫女出身,在宫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吴昭慎笑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孝康太后是太皇太后的族女,刚进宫时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过一阵子,不过她早早就封了贵妃之位,又诞下皇子,备受先皇荣宠,如今这宫里,记得她做过宫女的人都不多了。相比之下……”

她想说,相比之下,圣上的兄长瑞王的母亲那才叫身份卑下,但宫中事有些自然不宜说出口,何况瑞王如今是什么身份,谁敢背后议论?所以她也就只抿嘴一笑,给盛颜添了半盏茶,不再说下去了。

盛颜听她这样说,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还想再追问一下根底,偏巧雕菰跑过来,一张脸红红的,显然是渴极了,抓过桌上的茶壶就给自己倒水,咕咚咕咚喝了足有三四杯才停下手,舒爽地出了一大口气,说:“膳房那边都备好了,让吴昭慎去看看,让吩咐送几个人的午膳呢。”

雕菰在宫中一向由吴昭慎调教,两人关系如母女,见她这样无状,吴昭慎也只无奈地笑笑,对盛颜道歉:“这孩子就是这样莽撞,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的,改天撞一回就好了。”

盛颜笑笑说:“没事,我在家中也是这样的。”

“哎哟,盛姑娘比这小丫头可稳重千百倍了,哪像她呀。”吴昭慎说着,看看日头,赶紧起身,“得,你们聊吧,我先去膳房看看,张罗一下今日各位姑娘的午膳。”

“有劳昭慎了。”盛颜起身目送她离开。

雕菰从怀中摸出个手帕包来,里面是两个小点心。她看看吴昭慎的背影,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盛颜别出声。

“膳房的小公公送给我的,听说这可是陛下最喜欢吃的呢。”她小小声说着,分了一个给盛颜,“我可还没见过皇上呢,你呢?”

盛颜自然是摇头:“我也没见过……”

“听说圣上脾气很好,待宫人也特别好,特别特别仁和宽厚。宫里上下都说,打从有天子开始,咱这一批宫人是最有福气的!”雕菰很认真地说。

盛颜也不由得微笑出来,她托着腮想了想桃花下帮自己晒桃花的那温和侧面,再想一想春雨中叫自己上车的那把嗓音,再想一想花神庙中抽签时他仔细看签文的低垂眼睫,觉得心口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轻微涌上喉口来,让她的话语也变得轻柔起来:“是啊,特别好。”

“不过,我在宫里久了,总能看到圣上一两眼的。”雕菰笑眯眯地咬着点心,很认真地说,“毕竟,大家都有机会的嘛只要不像瑞王爷母亲那么惨就好了。”

盛颜没有在意她的话,小小咬了那糕点一口,仔细品尝他喜欢的味道。甜而不腻,微带着清爽茶香,果然很好吃。

雕菰说起宫中秘辛,简直是两眼放光。她凑近盛颜,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那个瑞王的母亲啊,原本是宫里洒扫的宫人,连个品位也没有,偶尔有一次被醉酒的先帝撞到,宠幸了一回就忘在脑后,不料却怀孕了,还一举生下了皇子!”

盛颜“嗯”了一声,她对瑞王并无兴趣,只说:“那是她的福气呀。”

“什么福气呀,简直是大祸临头呢。当时太后倒是怀了龙种,可惜未足月就滑胎了,还落下了病根再难怀孕,皇后之位岌岌可危,你说她怎么看这生了皇子的宫人?再者,易贵妃蒙先皇深宠,就差一个皇子傍身,谁知她还没响动呢,反倒是区区一个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就生了,你说她生气不?甚至,先帝自己都忘了酒后这回事了,一开始还不予承认呢,但因为在起居注里确实有记载,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个极低的品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