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笑:“我是来求‘皇’,不是来求知音。”
广陵花在瑟瑟面前坐下:“皇人月来了。”
瑟瑟并不抬头,继续弹琴,但这次的曲目却换作一串没有意义的音符,闲散而幽渺。
“你是广陵花,还是皇人月?或者广陵花就是皇人月?”
“广陵花是皇人月,但是皇人月却不仅仅是广陵花。皇人月,是江湖中不朽的传奇。”
瑟瑟摇头:“你不会是皇人月,因为你的年纪不对。圣手皇人月名动江湖,是在二十年前,而你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广陵花突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如果我没记错,天星宫的天孤星使锋头最盛之际,应该是在七十年前。”
瑟瑟抬头,笑:“承蒙夸奖,那是家祖。”
广陵花停止了笑容,正色道:“二十年前的皇人月,是家师,二十年后的皇人月,又会是另一个人。”
“原来如此,圣手皇人月,果然是一个不朽的江湖传奇啊!”瑟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赞。
广陵花按住瑟瑟的手,凌乱的琴音骤然中止,只留下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在玲珑花界上空回荡。
广陵花严肃地望着瑟瑟:“七星圣令已经还给你,中原武盟也停止南下,你不要再挑起无谓的纷争,带着你的人马回星宿海去吧。”
“你是在求我?”瑟瑟试着抽手,手却仿佛被磁石吸住般附在琴弦上,锐利的琴弦勒得她手指生疼,却无法挣开。
广陵花望着瑟瑟:“就算是我求你。”
虽然,粉侯已经去阻止天星宫的前锋人马,可是单凭冥光符,却无法阻止整个天星宫。
如果,瑟瑟能够打消与中原武盟开战这个疯狂念头,同意退回星宿海,那么,一切的隐患就将永远只是隐患,不会上升为战乱。
中原武盟里,还是以南宫霄为首的主和派占多数,只要天星宫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自矜仁义之师,决计不会首先挑起争端,落人把柄。
广陵花没有想到,一时兴起,盗走天星宫的七星圣令,竟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人东渡瀛洲时,两人在泉州码头惜别的情形。
风和日清,大海如整块未经切割的和阗美玉,浓碧深腻,光华幽冷。白衣黑发的男子和红衣少女,并立在湛蓝的大海边,任海风扬起衣袂和长发。
时光无情地爬过男子俊朗的容颜,留下一道道沧桑的岁月痕迹,但是他的眼睛却还如婴儿般清澈。
男子笼缩在广袖中的手,仿佛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圣洁光辉,那双手的线条极为优美而有力,并且十分干净。
红衣少女大约十五六岁,清丽的脸上,还有未褪的稚气。她静静地站在码头上,望着浅海中正要扬帆起航的商船,眼泪瞬间滚滚落下。
年少最怕言别离,更何况,这一别,将会是永远。
“您……您不能留下来吗?”少女咬着嘴唇,依依不舍地望着男子。
男子也怜爱地望着她,却轻轻摇头。
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在少女的脑海中,一幕一幕地重现,让她觉得温暖而悲伤。
眼前的这个男子,为她推开了一扇门,带她进入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神奇世界,并将她推向她从未经过的全新生活。
这七年中,他教会了她轻功。无数次从参天巨树上重重地摔落之后,伤痕累累的她,终于可以同他一起,于万籁俱寂的月华之夜,在扬州城中鳞次栉比的屋舍高楼上任意遨游。
这七年中,他教会她如何于机关重重的禁地,或从疑心最重之人的贴身之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宝物。
这七年中,他教会她神奇到令她咋舌的易容术,变声术。在她无数次笨拙稚嫩地练习涂抹,痛苦地含着石子练习吐气纳声之后,他惊奇地望着对面那个身形面容,言行举止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人,瞬间的吃惊过后,他笑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对面的自己。她惨叫一声摔倒在地,虽然是他的脸,但却带着她惯有的嘟着嘴的哀怨表情,脚下六七寸高的木屐,也骨碌碌地滚落在草丛间。
这七年中,他教会她武功。刚开始时,她总是被他打倒在地,伤筋动骨,奄奄一息。但是后来,她被打倒的次数越来越少,受的伤也越来越轻,直到最后,换她将他打倒。他倒在地上的一瞬间,脸上不仅没有怨愤,反而还露出欣慰笑容。而她望着地上容颜沧桑的他,之前被他痛揍的恨意烟消云散,心中涌起的,是对他无比的感激。
他之于她,甚比严师慈父,她对他充满了尊敬和依恋。可是,他却从不让她叫他师傅,他说,她终究会成为他。
“不能,我不能留下,”他口气坚决,道:“江湖上不能有两个圣手,等你找到下一个‘皇人月’时,你也必须离开中土。”
少女泪眼婆娑地道:“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男子微笑:“不能。”
过去的皇人月和现在的皇人月,只能有一个交点。宿命地相遇之后,就各自天涯。这样,新的皇人月才会蜕变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圣手,将不朽的传奇推上另一个颠峰。
少女嘤嘤地哭了。
男子拉过少女的手,与自己的手一起并放于阳光下,大小两只美丽的手掌掌心向上,周围有七彩光华游弋。
大手上掌纹纠结,剪不断,理还乱。小手掌上,原本简单明朗的纹路开始模糊,有意义不明的细纹悄悄赘生。
男子问道:“你知道,江湖中最了不起的是哪一种人吗?”
少女想了想,道:“侠义为怀的绝顶高手?”
男子笑而不答。
“锄强扶弱的武林宗师?”
男子仍旧不答。
“普渡众生的得道高僧?”
仍旧得不到男子的回答,少女忍不住撇嘴:“到底是谁嘛?”
“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是活到最后,但是手上却没有沾血的人。”男子望着自己的手,微微轻叹。
江湖,是弱肉强食的角斗场,进入之后,只有两个角色可供选择,屠杀者和被屠杀者。侠义为怀,锄强扶弱的正义之旗后面,也不过是一场以杀止杀,以暴易暴的屠杀。踏入江湖,手中却没有沾染血腥的人,要么已经被人杀死,要么正在被人杀死。在江湖中活到最后,手上却没有沾染血腥的人,只存在于传说中。
而圣手皇人月,就是这么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二十余年来,他在江湖中以不可思议的手法,盗走各种奇珍异宝,密经古卷,却从来不曾有一个人死在他手中。
少女骄傲地笑,毕竟还年少,她已淡去了离别的悲伤:“您不就做到了吗?您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