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屋,二爷爷就听见屋里传来前院张铁军媳妇和二奶奶唠嗑的声音。
“可不咋地,我还听说……”
“还有这事儿?那我听老葛家那个说……”
二爷爷心说老娘们聚一起没别的可干,就爱扯老婆舌。他把自行车往西厢房墙上一靠,二奶奶就知道他进院了,忙打断张铁军媳妇的话头,说道:“你二大爷回来了,我给你问问他家里有没有。”
说完边往门口走边跟二爷爷打听:“当家的,去年你种的那个老南瓜留种没有?铁军媳妇想要几颗育苗。”
二爷爷笑着跟张老大媳妇说:“留了,我给你找去。”
张老大媳妇这才看见墙角绑着的鸡和准备好的家伙事儿,笑着问二奶奶:“二娘今天杀鸡吃啊?准备得怪早的呢。”
“哪儿啊,这不大队要齐钱给村里修路嘛,连心说她也有份,一会儿回来送钱顺便看看我们老两口。我寻思杀个鸡给她带回去吃,要不她们俩过日子那个仔细劲儿你是不知道,啥啥都舍不得吃。”二奶奶笑得那叫一个慈爱。
张铁军媳妇羡慕不已,咂吧几下嘴巴问二奶奶:“我听说连心靠着卖盒饭把饥荒都还完了?”
“那可不咋地!”二奶奶满脸骄傲,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那姐儿俩起五更爬半夜的,觉都不睡,硬是靠自己都给还上了。”
“哎妈呀真能干!”张铁军媳妇眼珠一转又加上一句:“谁家要是得着这样的儿媳妇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二爷爷从仓房里出来就听见她这么一句,咳嗽两声打断她后边的话,笑着问她:“给,你回家先育上,不出苗再来拿。”
张铁军媳妇笑着接过南瓜种子,还想跟二奶奶再拉呱两句。
二爷爷给二奶奶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赶紧让她走。二奶奶看懂了,正准备张嘴说该做早饭了,院外忽然飞一样骑进来一辆自行车。
连心直骑到院子正当中才停下,连玉从车后座上跳下来,怀里抱着一个竹编的篮子。姐儿俩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慌乱神色,自行车栽倒在地无人在意,连心和连玉齐齐扑向站在门口的二爷爷和二奶奶。
“二奶奶,快!我们捡了个孩子!”
二爷爷瞠目结舌愣在当场,张铁军媳妇手里的南瓜种子撒了一地,只有二奶奶反应最快,伸手就接过连玉递过来的篮子,一把将上面盖着的红布掀了下去。
篮子里有一个崭新的襁褓,一个面色青白嘴唇发紫的小小婴儿正不安地嚅动着她的小嘴。
二奶奶当机立断抱着篮子转身就进了里屋,边走边吩咐:“当家的,快烧炕,烧热水;大丫把窗户门都关上,窗帘拉上;二丫上东头你老姑家一趟,跟她要奶粉和奶瓶,快去快回!”
二奶奶的老闺女嫁到村东头老孙家,去年生下儿子后奶水不够,一直喝奶粉贴补。连玉听见吩咐骑上自行车就往老孙家跑。到了孙家,老姑一听说连玉姐儿俩在苗圃里捡了个孩子死活不相信,“苗圃里从来扔的都是死孩子,哪有活的!”
苗圃北边紧挨着县二院的南墙,南墙底下就是医院的医疗垃圾堆放点。那些用过的针头,过期的药水,血迹斑斑的手术服全都一股脑儿堆在那儿。这些年计划生育抓得紧,甚至有人往那里扔人流打下来的成形或未成形的胎儿。
苗圃树多林密,渐渐地,有人开始将生下来不想要的婴儿扔进去。
村里凡是有孩子的家庭大人都警告过孩子别往苗圃那边走,里边有野狗还有蛇,满地都是吃剩的死孩子骨头。也不全是危言耸听。
连玉也知道苗圃里有死孩子的事儿,但是村里经常在苗圃附近放羊的羊倌曾说近几年没再看见过包死孩子的红布。二奶奶还说过呢,现在一家就生一个孩子,越来越金贵,哪还舍得扔。
连玉哪能想到她不过是半路尿急钻林子里撒个尿,就能捡到个活的“死孩子”啊。
老姑忙翻出来一个新奶瓶和一袋奶粉,她婆婆说啥也不让她回娘家去看这个热闹,自己倒颠颠儿地抱着奶瓶奶粉坐着连玉的自行车跟去了。
连玉回了二奶奶家一看,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里屋已经坐满十来个妇女,全是来看稀奇的。也不知道谁嘴巴这么快,估计全村这会儿都知道了。
六月里二爷爷把炕烧的那叫一个热,屋子里人多空气还不流通,味道有点一言难尽。连玉进来就把屋门打开,站门口给自己扇风,边扇边说:“这屋里什么味儿?孩子拉了?”
二奶奶盘腿坐在炕上,上身披一件薄棉袄,里边什么也没穿,一个粉白的小婴儿被她稳稳地抱着贴在胸腹间。听见连玉的疑问二奶奶动动手指摸了摸孩子屁股,“没拉,估摸昨天生下来一口奶都没吃过,能拉出来就见鬼了。”
二奶奶的亲家母进门就开始熟练地冲奶粉,转头问:“丫头还是小子啊?”
旁边站着的一个媳妇儿把嘴一撇,回道:“当然是丫头。”
亲家母恨恨骂道:“这帮不怕遭瘟死全家的!”
二奶奶轻轻抚了抚小婴儿的后背,低声说:“也不一定是特意的,这孩子得了马牙子病。”
后来的一个媳妇忙问:“二奶,啥是马牙子病?”
二奶奶朝她微微侧身,把婴儿的小脸露给她看,屋里这些媳妇们全都挤过去一起。只见二奶奶把小婴儿的两片嘴唇稍稍拨开,露出她合在一起的两排牙床,那牙床青紫色微微肿胀着,像成人的牙龈一样高低不平。
有个媳妇倒抽一口冷气,说道:“这病咋长在牙上?”
二奶奶的老娘解放前做过接生婆,好些事儿二奶奶也跟着见识过,“得了这个病的孩子不会张嘴,出娘胎时不哭,不会吃奶。”
一屋子人齐齐啊了一声,有人问:“那咋办?”
“其实也好办,”二奶奶看着二爷爷端进来的白酒和银匙,示意他放到炕上来,“烈酒烧开,用银子蘸酒刮孩子的前胸和后背,把胎毒刮出来就好了。”
“胎毒?”
“对,老话讲叫胎毒,医院估计不认这个。胎毒性寒,孩子太小受不住寒才得的病,刮出来就没事了。”
“这孩子脐带还没脱呢,能受得住吗?”一个小媳妇一脸担心地问道。
白酒点燃,淡蓝色的火焰悠悠起伏,二爷爷将银匙放在火焰上反复炙烤,眯起眼睛说道:“那就看她命硬不硬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二奶奶张嘴撵客:“行了都走吧,屋里人越少越好,人多病菌多。”
她一发话屋里人纷纷起身往外走,最后只有亲家母和连心连玉留了下来。
连心有点不敢看,一见二奶奶接过银匙立刻拔腿就走:“我去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来。”
连玉可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身子趴在炕沿上,脑袋使劲往前探。二爷爷拎着她后脖领子往后抻,“你都快趴你二奶奶怀里去了。”
连玉头也不回地拨拉二爷爷的手,“二爷你出去吧,这儿用不着你。”
二奶奶全神贯注,用炙烤过的银匙蘸了蘸碗中燃烧的白酒,稍稍吹了吹便稳准狠地下手在孩子背上刮了起来。
按理说正常人的皮肤被刮一下应该呈现出一道红痕才对。这个婴儿却不,二奶奶明明看起来没用多大的力气,女婴的后背却随着银匙的刮动慢慢浮现出道道青紫,渐渐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