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夜里也都相安无事,唯独陈砾不见了踪影。用过晚膳、识茵屋内哄着新捡回来的小汤圆儿吃饭时,谢明庭走了进来。
“你收拾一下,我们出去转转。”
识茵放下汤圆儿,不解抬眸:“都这么大晚上了,郎君要带我去哪儿?”
男人却讳莫如深,拿过架子上搭着的银白底色镶兔毛斗篷拢在她肩上:“走吧。”
这一走却是往山下去,谢明庭提灯在前,识茵跟随在旁,身后另有侍女数人,那惯常跟在他身边的陈砾却不在。
才是初秋,山间犹有萤火虫。如同莹润幽光包裹着细小尘粒飞舞在二人身边,色泽晶润,有如点点漂浮的坠玉。
下山的阶梯今夜似乎格外地长,万籁俱寂,蓊郁密林里只有风拂翠叶的簌簌萧瑟和鸟雀的哀鸣,听来十分瘆人。
识茵心内害怕,一直紧张地牵着夫婿的衣袖,但看看身侧人烛光下剔透如冰玉的轮廓,那颗不安的心又渐渐落回了原位。
她唤他:“郎君。”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都出来这么久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他脚步似乎停顿一霎,略微侧过脸来:“你想回去?”
识茵“唔”了一声:“……这么久不归家,母亲会不会不高兴?”
谢明庭默不作声地睇她。
母亲才给她下过药,她不该生气的吗?又缘何想要回去?
他顺势牵住袍袖下她拉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与她十指相牵,却是避而不答:
“茵茵不是说,想和我永结同心吗。如今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远离俗世纷争,没有外人打扰,茵茵不喜欢?”
“还是说,茵茵并不喜欢我?”
这时一点萤火微光停栖在她鼻尖,他伸手去拂。识茵支吾道:“不,不是……”
“那是什么呢?”谢明庭反客为主,“我带茵茵来此,就是为了不被外人打扰,包括母亲。茵茵却一心想要回去,我还当是茵茵不想和我待在一处呢……”
昨日抛出去的那番话又砸回到自己的头上,简直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报复。识茵脸上烧得越来越烫,拼命在脑海中思索着应答之语,这时却闻他道:“到了。”
她被带至半山腰的一处光景的凉亭里,葳蕤树木都在眼前向两边撤去,正露出伊河对面林立的诸座石窟。
燃灯烈烈,映出原本隐匿于夜色之中的座座大佛与窟内雕凿得玲珑剔透的穹顶楼阁,自凉亭中看去,正似灵山佛光由天而降,普照众生。
白日里冰冷的石刻线条都生动起来,宛如十方世界的佛祖菩萨腾云降临,实在壮观。
识茵一时看得怔住。
对岸的石窟原本是不燃灯的,因这地方远离内城,又属太常寺管辖,平时就游人罕至,只有在每年的盂兰盆节,才会由京中各个佛寺出资,在各个石窟中点燃长明灯,举行燃灯仪式。
如今这时候非节非年,怎会燃起灯火?
刚要开口询问,视角余光里千盏万盏孔明灯自山下的伊水之畔升起,照亮眼前的黑夜。她愣了一下,回眸间,却有更多的明灯自山下腾空而起,像点点萤火,也像漂浮的星,被微风轻托着,朝碧海似的蓝天飞去。
夜色,月色,燃灯,石窟,共同开绽在深蓝天幕,宛如落下云端的仙人画卷。
识茵已经彻底怔住,胸腔里被不知名的酸涩填满,双目亦染上莹莹的风露。谢明庭与她十指相牵,轻轻问:“喜欢吗?”
她这才回过神,回眸含泪对他一笑:“喜欢。”
她这时其实已经有些猜到他今晚大费周章的用意,但仍是有些不敢置信,牵着他一只衣袖,杏眸含泪,激动又雀跃地望他:“郎君……”
她想问,却怕是自己多想,一开口便会是空欢喜一场。谢明庭淡淡一笑:“茵茵,生辰吉乐。”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长似今年。”
愿从此以后的八千年岁月,我们都能如现在这般,亲密相伴。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如此这般便已是极限。识茵眼眶中的泪这才放心地落了下来。她抽了抽鼻子,像只认主的猫儿一般扑进他怀里,感激地道:“谢谢郎君。”
没有人能明白她此时的感受自从十年前父死母丧后,她没再过过生辰,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给她过生辰,第一次,让她感受到被人关怀是什么滋味。
见她这般欢欣,谢明庭心中也升腾起不知名的满足,他唇角无声微抿,将她拥入怀中来,二人坐于凉亭的石凳上一起欣赏着深蓝天幕上未尽的灯火。一时间,倒将从前的那些龃龉和猜疑都忘却。
识茵将头靠在他怀中,欢欣地看了一会儿。又好奇地问:“郎君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啊?”
冬日的石凳已经有些冷,谢明庭正把她身上披着的斗篷垫在她身下以免受凉,一面答:“我们不是交换过庚帖吗,我当然知道。”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那郎君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他替她整理衣摆的手一滞:“你不知道?”
“唔,不记得了……”
谢明庭倒也没和她计较:“那你重新记住,是二月初四。”
反正,他和弟弟的生日是一天,这也不算骗她。
识茵掰着指头数了数,忽然回过头来:“那郎君大我六岁半啊。”
谢明庭不解,疑惑垂目看她。她却抿唇笑了:“郎君大得有些太多了,都快七岁了。”
“早知道郎君比妾老这么多,妾就不嫁了,省得将来老了还要照顾郎君。应该挑个年轻的嫁才是。”
说完这一句,她扑倒在他怀中,笑得花枝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