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茵则笑着挽住他一边胳膊:“心诚则灵。我对郎君的心日月可鉴,佛祖在上,一定会听到我的祈祷,好好保佑郎君的。”
闻见这声郎君,他面色这才和缓了些,识茵又撒娇道:“好累啊,郎君背我回去嘛。”
他没应,但走出石窟后,倒是十分体贴地蹲下来任她攀上肩背。识茵顺势搂住他脖子,笑得甜甜的:“郎君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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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中除有佛塑之外还有古阳洞的书法可看,皆前魏朝的王公贵族发愿之文,于文学上无所造诣,但单论书法,确是道得上一句魄力雄强、骨法洞达,自前朝始便有人来此拓碑练习。
识茵也对书法感兴趣,身在郎君的背上,指挥着他在各方造像记下走走停停,最终久久地停驻在那方《北海王元详造像记》之下。
她趴在谢明庭肩头,抱着他胸,下巴则亲密抵着他肩,柔柔弱弱若一只小猫模样,出神地看了许久。
久也没有声响,谢明庭不禁回头去问:“你喜欢魏碑?”
时人学书法,多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人为佳,他却独爱魏碑那有如刀刻的质朴雄健,可惜书碑之人多为不知名之人,也就不受推崇,可谓少有知音。
他没想到,顾识茵会喜欢。
识茵正趴在他背上,闻言欲答。二人的距离原就挨得极近,如此一回头,他鼻尖便轻轻擦过女孩子柔嫩白皙的侧脸,拂动一层热密的酥意。
识茵唬了一跳,四目相对,脸上迅速地红了。
谢明庭也有些不好意思,转回头去。识茵有些脸热,撩了撩颊边一丝被他蹭落的鬓发:“妾祖上是南人,从小学的是南碑,虽也称得上温雅娟秀,可未免闺阁气太重,今日得见龙门碑帖,倒是收获颇多。”
“我很喜欢这里,谢谢郎君今日带我过来。”
谢明庭不言。她眼中笑意温和沄沄,如春日华光,如星河熠熠,或流淌、或倒映于水面,涌动一湖的波光漉漉。和往日在他面前的笑容迥乎不同。
而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竟也劳得她真心诚意地道谢,这只能说明,既同意了做她丈夫,但他也确乎没尽到几分丈夫的责任。
观赏完古阳洞,谢明庭背着识茵下了石阶,见天色不早,便欲下山渡河离开。
此时夕阳漫天,透过森森古树漏在林间也沾染几分森冷的凉意,密林间群鸦乱飞,飞禽走兽声不绝如缕。一只幼猫匍匐在石阶旁杂乱的草丛里,浑身雪白,眼瞳如墨玉,喵呜喵呜地叫着,像是失了亲,很是可怜。
大约女子天生就是疼爱这些小家伙的,看见猫儿,识茵霎时便走不动道了。
说来也是有缘,见了生人,那猫竟也不闹不跑的,软软糯糯地朝他们身前拱。识茵忙从他背上下来,将猫儿抱进了怀里。
“郎君,郎君。”她抚着猫儿的脊背,又怯怯地拉谢明庭袖子,“我们捡回去养嘛,小猫好可怜啊。”
谢明庭淡淡睨了她一眼,女孩子眼中星光般闪烁着莹莹的光,很是期待的样子,远比往日里那个总是披着一张柔顺的皮对他撒娇卖痴的女子可爱许多。
她颈上还戴着那串他亲手系上去的铃铛,眼巴巴望着他的模样,也像极了猫儿。一大一小两只猫儿都在祈求着他的收留,也着实让人不忍拒绝。
“好。”他应道。
回到别院时已是竹影漏金,夕阳携着潇潇的竹影透过月洞窗映在内室的墙壁上,屋外风吹,萧萧似鸣雨声。满墙竹叶也跟随而舞。
那只新被带回来的龙门猫被取名汤圆,被安置在卧房里为它新做好的窝中。用过晚饭后,距离入寝尚有一段时间,识茵便在书案前依着白日见过的龙门法帖,一笔一划地练字。
她原学南碑,后来也学卫夫人小楷,字迹娟秀有余,力量感却不足。而她今日在古阳窟中见到的那些造像记却遒劲沉稳,神采飞扬。她挪笔细细地回想着,想要将新领悟的笔意融合进原先的书法中,是以迟迟没有下笔。
谢明庭沐浴完毕、用毛巾攘着湿发走出来时,瞧见的便是她挪笔静思的模样。晕黄如月的清光下,粉胸半掩,玉肌如雪,青丝柔顺如瀑地垂在肩上,整个人都被柔光笼罩,宛如一枝袅袅泛崇光的海棠。
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十倍。他眼睫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想什么。”
识茵回过身,对他露出浅淡的笑意:“在想下午见过的碑文,想着如何落笔。”
“郎君,你来得正好,你教教我嘛。”
知音难求,何况是她。谢明庭依言在她身后站定,一只手握住她执笔的那只手,手把手地教:
“碑体和其他书法体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用力,它毕竟是刀刻的,所以颇具力量感。着力点也在于笔划的中间,而不是两端。”
“像这样……如果是方笔,就从侧锋切入,行笔中逐次平推,行笔要干净爽利;如果是圆笔,就从中锋切入……”
他握着她手,一笔一划教授得十分认真,更循着记忆,将白日那篇《北海王元详造像记》一一默下,行文用笔,竟与白日在洞窟中所见分毫不差。
识茵敬佩地感慨:“郎君知道得可真多。”
她知道他的字写得不错,状似金戈铁马,大气磅礴,却没想到,连这风格迥然不同的碑学体也写得如此好。
等等。
风格迥然不同?
她面色一僵,因想起当日在他房中看见的另一笔字体,沉毅雄拔,法度谨严,比起他的字,才更与眼前的魏碑体相近。
可是,那不是郎君的字,而是那位大伯的……
她的沉默未免有些久,谢明庭瞥她一眼,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道:“幼时父亲常带我与……兄长来龙门,父亲作画的时候,我就和兄长在洞窟内研究这些文字。是以我们的字体,都曾取法于魏碑。”
这解释尚且说得过去,识茵点点头,依旧有些魂不守舍。谢明庭又让她自己写,她想了想道:“那我试试吧……”
她说着,提笔挥肘,在纸上题下一句诗: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偕情欣欢,念长乐佳。
顾识茵同谢云谏永结同心。
谢明庭在她写出她名字时还不觉,待她写完,视线忽然一滞,死死停留于如雪纸笺上弟弟的名字。
原先柔情缱绻的氛围已完全消失,空气中弥漫的,是感官愚钝之人也能察觉到的冷凝。识茵却佯作不知地回头,带了点薄嗔地唤他:“郎君……你怎么了。”
“你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了,是因为不喜欢茵茵、所以不想和茵茵永结同心吗?”
说着,她目光锁在他脸上,想从那怔然中打探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心跳微微加快,一颗心几乎跃至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