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1 / 1)

封思远尴尬地笑了笑:“陛下去吧, 臣就不进去了。”

他知道玄英厌恶他,这个时候,自己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行。”女帝神色柔和下来,“那你就在外面等吧。朕自己进去。”

封思远于是唤一众宫人起身,带领随侍而来的宫人都候在门边,目送女帝独自进入内殿。

殿中狼藉满地,酒液横流,被深红葡萄酒洇湿的地毯上滚落着数只金樽,其混乱程度,比谢明庭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玄英正枕着一臂趴在桌上,似是喝酒喝得极醉了,脸颊染上酡红,手臂下还流淌着酒液哗哗,将他织金狴犴兽纹的衣袖染上酒渍。

闻见声音,他自醉梦中清醒。木木地抬起目来迎向来者,许久,才现出一丝清明。

“你来做什么。”他问。

许是因为醉酒,这话冰冷又陌生,毫无敬意,一双眼却清明透亮,像是上好的翡翠,竟瞧不出半分醉酒之态。

女帝皱了下眉,拽着他一只胳膊将人拉到稍显干净的榻边坐下,亲自翻箱倒柜,替他找了一套干净的寝衣:“赶紧把你这身脏皮换了!喝成这样,成什么体统!”

内寝之中,已无君臣,只剩夫妇。女帝神色厌恶,径直将那团衣裳打在他脸上。周玄英本已混乱无序的深思忽有一刻清明。他冷冷地看着女帝,再度问了一遍:

“你来做什么?”

“你为什么来?”

“你不是都相信我和那姓高的有勾结了吗?又为什么假模假样地派谢明庭来看我?为什么亲自过来?”

这话竟还有隐隐的火气。嬴怀瑜心中的火也似烛苗跟着窜起:“我何曾相信过那些话?”

“不是都让有思专程来告诉过你了吗,眼下只是权宜之计,等他把事情查清楚,我很快就能还你清白,放你出去。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身为皇夫,真是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省心……”他却喃喃重复了遍这两个字,黏结湿发下一双眼哀伤又无助,“是,我哪有他让你省心啊。明明我什么也没做过,明明在外面拼死拼活替你抵挡叛军的是我!就因为高耀的一句诬告,你就要将我关起来,关在这里‘待罪’!”

“笑话,我没做过的事,凭什么要我‘待罪’!而若他们指控的是封思远,你也一样会把他关起来吗?!”

他越说越激动,哪有一点面对君主应有的谦恭。女帝火气隐隐:“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你是非得要所有人都听见?你以为我想这样做?那不过是给外面人做做样子罢了!”

“那为什么要做样子?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如此冤枉我!”

跟他争执是真的很累。女帝一时也不耐烦起来,径直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你自己看吧!”

“这是御史台从高家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与你往来的书信,像这样的书信还有很多封,这仅仅只是其中一封。”

那封信,正是以周玄英口吻所写的、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所在位置,命高家速去刺杀云云。周玄英看罢,震惊抬目:“这不是我写的。这是诬告!”

“是不是又怎样。”嬴怀瑜渐失了耐心,“既然搜出这东西,就必得查,否则不查就将你释放,岂不成了朕刻意包庇?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外面是个什么样的名声?屡屡犯上,屡屡不敬,今天,就有人弹劾你目无君主了!又被查出谋反的罪状,我难道要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我只能将你暂时关起来,彻查清楚后再放你出去。若不这样,你这显阳殿说不定也被塞进这些伪证的书信,到时候,你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嬴怀瑜嘲讽说着,抽过信笺在他额上轻拍,书页纷飞,如片片素蝶打在他脸上。

周玄英的情绪却并没能因为这一番劝解而和缓半分。

包庇又怎样呢?他想。

他明明就没有做过,直接打为伪造不就可以了吗?又为什么,为什么连谢明庭她都可以包庇,明明他骗婚是真,明知是弟妹还要染指也是真,她却可以全替他揽在自己身上。而轮到他时,便要秉公处理!

在她心里,何止是不如封思远,竟连谢氏兄弟都不如……

青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可言说的悲凉,他低头,木然看着腰间已被酒水打湿的短剑。

这把剑,是七年前他正式从凉州赶赴洛阳成婚的那年母亲给他的,说是太上皇昔年给她,要她为他镇守西北,永为魏臣。

母亲本是太上皇的表妹,二十多年前外祖父叛乱,母亲大义灭亲,及时阻止,这才保住了二十万凉州军男儿的忠勇名声。此后,太上皇并未怪罪母亲,反命她袭爵,继续执掌西北,后来又钦点了他来做小鱼的丈夫,并赐此剑给她,以表信任。

母亲把剑给他,为的是让他保护小鱼,既做她的丈夫,也做她永远忠实的下臣。

打压强臣、出使柔然、敬陵讨逆、东南平叛……他自问他做到了。可她又何曾真正信任过他呢?他在她心里永远都不可能越过封思远的份量,她对他,也没有一丝一毫女子对待丈夫应有的包容与偏爱……

甚至是,她或许根本不曾相信他……

思绪慢慢回笼,他平静抬眸看向面前至亲至疏的妻子:“小鱼,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而是以你丈夫的身份。还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我。”

这个爆炭,又在搞什么?

这话果没有面对君主应有的尊重,嬴怀瑜暗暗蹙眉,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你说。”

“你究竟有没有真正相信我?”

“这话怎么说?”她诧异挑眉,“我不相信你,我让你来管尚书台?让你去平叛?怎么,我不相信你,所以我自己把刀递给你让你来捅我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却平静地摇头,俊美无俦的脸上一点儿也不见往日的暴躁跋扈,竟似变了个人,“我问的,是你有完完全全地相信我么?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怀疑,怀疑我会害你,会反叛,会做出有损你的事情?”

嬴怀瑜沉默。

她视线微垂,竟似不敢与他直视。

他便猜到最终的答案,自嘲一哂,又继续问:“就比如,你让我去策反崔五为我们内应的时候,就真的不曾一点儿也不担心过我会反么?”

“自然不是。”

略略犹豫片刻后,她还是遵从本心如实说来。身为君主,多疑是本性,何况她是女子,以女子之身得登御座,底下多少男人因她女子的身份不服、蠢蠢欲动。

“是有一点儿担心,但……”

但,转念一想,玄英何曾负过她。就算他想,远在凉州的姑姑、姑父也不会同意。她绝对相信父亲的眼光,父亲相信姑姑,她也就相信姑姑和姑姑的儿子。

可惜这话还未说完,周玄英便苦笑着打断:“你果然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