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神道肃穆,翁仲拱立。神道尽头的陵园大门隐在秋岚烟润与郁郁葱葱的松柏之后,并不能望见陵园外的情形。
被冰湃过的瓜果凉度适宜,清甜又沁人心脾,公卿们多是累了,捧着瓜果,如享太牢,鲜有人注意到女帝的心不在焉。
也有少许知道内情的大臣,俱都没什么心思享用,惴惴地等着将至的“勤王”军队。
高邺今日没来。
作为反对改制之人的精神领袖,自然,他身为太傅,早已致仕,不来也是情理之中。早在祭陵之前,女帝就曾再三邀请,也被他以年高体弱挡了回去。
难道,那件事就此作罢了吗?几人在心中想。他们虽没勇气揭竿而起,倒是很期待见到柴天改玉的那一幕。就算是太上皇重新回来执掌天下他们也认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女帝把新法推行下去。
一时众人心思各异,一名宦者却急匆匆自殿外奔来,扑倒在御阶之前:“报……”
“陛下,陛下!有人谋反!”
殿中的大臣都放下了瓜果,訇然起身。女帝胸腔里一颗心砰砰急跳,目光若锋矢迫向宦者,语声却平静:“你说清楚,怎么了,是谁谋反?”
“陛下,是楚国公谋反!”宦者急得满脸是汗,惶急地说着,又抬头望着女帝身旁愕然的周玄英,满脸的畏惧,“陵园之外突然来了好多兵马,说是楚国公谋反,要清君侧!”
楚国公谋反?
群臣哗然。
楚国公本人就好端端的在这里,又哪来的谋反?先把自己的命断送了吗?周玄英冷哼一声,女帝脸色一沉,趁机道:“诸位公卿,你们看到了吧!”
“朕竟不知,朕与玄英,人都在这里,竟还能叫他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分明是有人要借清君侧行叛乱,却还大义凛然地说成是清君侧!怎么,是想把朕清掉吗?!”
“臣等不敢!”
众臣惶惶而拜,各自忧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封思远愤然起身,毛遂自荐:“陛下!请让臣去会会这帮乱臣贼子,看看究竟是谁人在作乱!”
“不必你去。”周玄英却冷笑,“这脏水都泼到陛下与孤身上了,孤自己的仇,岂会假以他人之手?”
“陛下!”他出列,在女帝身前跪下,“您宽宏大量,孤眼里却是个容不下沙子的!他们竟这样指黑为白,请将龙虎军兵符交于臣,让臣去剿灭他们。”
左右龙虎军是天子近卫、北衙六卫中的两支队伍,绝对的天子亲随,此来祭陵,为请君入瓮,也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就只带了六千龙虎军。
其余四卫,分别是左羽林卫、左神武军、右神武军与高耀所掌的右羽林卫。其中,那右神武军的将领便是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家三郎王歙,左神武军的将领柳仞病假未归,就定是王三假传圣旨、率部而来了。
女帝想的却是城内之势,不知谢氏兄弟处理好高耀没有?是否断其增援?不免微微走神。
周玄英将这幕瞧在眼中,霎时心头如刺钢刺,尖锐一疼。
旋即,他没什么表情地接了兵符出殿,命兵士将殿门全部关闭,另留了三百甲士护佑,匆匆赶赴陵园大门。
陵园的正门北门之外,果已聚集起了大量的神武军,周玄英登上陵园城门上一瞧,为首之人,赫然是那出身名门琅琊王氏、与高耀交好的王家三郎。一见到他,先是一怔,脸上旋即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质问神情:“周玄英!你把陛下怎么了?!”
乱臣贼子,竟还先发制人!周玄英冷笑连连:“这话应该孤来问你吧?你身为神武军将领,未得陛下诏令,谁许的你出京妄动?”
“自然是奉诏讨贼。”王三大言不惭地道,说着,振臂而呼,“弟兄们,陛下被这贼人囚禁在陵殿里呢!都随我上!歼灭叛贼,攘除奸凶!”
他并不给周玄英反应的机会,旗帜一挥,号角一响,其身后的万余名骑兵立刻朝着紧闭的大门猛冲。
神武军本是天子亲卫,此刻却轻易听信王三之语,对他们的君主倒戈相向,为虎作伥。周玄英在城楼上瞧见,顿时气不打一处出。
这也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神武军自小鱼上位初年就一直掌握在士族手中,除他们的统领外,只听命于天子本人,连他这个国之小君也指挥不得。
北衙禁军里已经有一支貌合神离的羽林军了,再添上两支神武军,风险可想而知。只不过彼时君臣尚不足以撕破脸,自然一切风平浪静。
起初,他也不是没担心过,提议将神武军拆分,迁出禁军队伍,新成立一支禁军,全换上他们凉州的骑兵。但小鱼却说,他们家圣眷正浓,将国家的西北交予他母亲已是极限,若再在禁军里安插凉州势力,必然会引得天下议论。
是的,会惹人非议。她明知留在士族手中亦有隐患,也不愿让他来保护她。
说到底,是不曾全然相信他的。就如方才……
心下又是猝然一阵疼痛,宛如心弦断裂。周玄英迅速回过神,急命军士架起劲弓强弩抵挡:
“好啊!”
他怒喝道,“竟敢假传圣旨,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伴随这一声令下,城楼上万箭齐发,无数早已备好的守城器械被推下城去,硝烟,火石,落星般滚入楼下冲锋的骑兵队伍里,只闻轰的一声,顷刻间爆发出冲天的火焰,底下的骑兵顿时人仰马翻、身首异处。
周玄英原就是守城的好手,又因陵园不似一般的城池宽阔,与叛军的接触面较小,方便了他们守城的同时,叛军的万余骑兵却不便发动冲锋,反倒被地形与队形限制,往往前面的还没冲出去后面就追了上来,自相践踏是多数。
王三急忙策马在队伍里来回,试图控制住渐渐溃败的队形。
周玄英在城楼上瞧见,简直笑出了声:“一群废物东西!哪里比得上我凉州男儿!”
等这件事结束,他正好让母亲再送一万人的队伍入京,重新组建神武新军。
“国公。”身旁的亲卫明泉忽然唤他,“有人来了。”
众人展目一望,密林的那头已然激起沙尘阵阵,显然是兵马响动,只相距甚远,却难断定是敌是友。
几名亲卫喃喃出声:“不知是援军还是……”
若是,被高耀他们得手了呢?
“一定是云谏他们。”周玄英却斩钉截铁地道,“一定是!”
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陛下也没有信错人,约莫两刻钟后,谢云谏即率领万余名禁军赶到陵园之下。
王家三郎本欲撤兵,改从左侧的东门攻击,谢云谏恰于此时率众赶到,短兵相接,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他亲自带队,一杆长枪在风中耍得虎虎生风,勇猛无比,勇往直前,将叛军的队形彻底冲垮。
叛军原是骑兵,原就在这狭小的地段施展不开,如今又被猛攻,来不及收撤攻势,竟多是自相践踏,死伤者十之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