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1 / 1)

◎惊变(二)◎

怔神的一瞬间, 青年人已从浓阴满枝的庭下走了过来,眉眼奕奕,叫打枝的晨阳一照, 又添了几分旭日融融的明烈, 将方才那股阴郁清冷之感都冲散在阳光里。

他身后只带了一二亲卫, 乃弟弟的亲卫谢疾同谢徐。含笑走上阶来,抱拳见礼:

“伯言这是怎么了?既邀我来饮酒,我来了,怎么主人家像是不大高兴?”

军礼端正,举止洒脱, 这一句落定,那种他不是谢云谏的感觉又消失了。高耀心神一晃,强迫自己回过了神来:“仲凌兄。”

“仲凌哪里的话, 自兄台自江南返京,小弟就一直想寻个机会邀兄长一叙旧情,奈何一直不得空。今日才终于有机会与兄会面。”

说这话的时候, 高耀特意瞄了一眼来人腰间,玉带金銙,束起新竹似的一段窄腰, 除了佩刀、砺石外, 还系着个刺绣精美的鞶囊。

鞶囊鼓鼓囊囊,一般用来装置印章等物。高耀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陪着来人往里走。

原先候在里面的一帮亲僚军汉都迎了上来,行礼唤“谢统领”。谢明庭道:“免礼。”

他学着弟弟的样子, 似随意地挥挥手。十分自在地顾问高耀:“今日是吹了什么风?非节非庆的, 伯言怎么想着要请我来喝酒。”

他眼中笑意流转, 连浓黑的眉宇都似沁着融融笑意, 确是谢云谏无疑。高耀心下仍觉诡异:“今日公事不忙,趁着陛下带百官去祭陵,我等不用随侍左右,正是空闲的时候,就斗胆请仲凌兄过来喝酒了。”

“是啊,如今叛党已然伏诛,天下太平,我们这些舞刀弄枪之人也就没了用处,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谢明庭道。

他和弟弟本是双生,相处多年也熟知弟弟的各种小习惯,此刻连说话时的重音都一模一样,谢疾同谢徐两个在旁边瞧了,都暗暗心惊。

大公子扮起他们侯爷来如此得心应手,别说是当初只与侯爷有一面之缘的夫人了,就是他们都不大认得出。莫非,这也是因了他从前需要扮演侯爷欺骗夫人的缘故么?

谢疾谢徐尚且认不出,高耀自然愈发混沌。原本,两兄弟站在一起时,他还能因为二人性格气质的迥然不同分辨出来,如今两人分开,就拿得不是那么准了,暗中打量了好一会儿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只得同心腹侍卫使了个眼神,叫人去了京兆府打探,一面陪着他向大堂走去。

迎面却跑来个小侍卫,似没瞧见他一般,握着腰间的刀匆匆往外走,谢明庭眼瞧着他撞上来,也未避闪,腹部由此结结实实地撞在刀柄上,才刚刚愈合的伤口由此漫开一阵钻心的疼痛。谢明庭额角凛绷,冷汗生背,

高耀率先发作:“这是做什么,冒冒失失的!冲撞了谢统领也不知!”

一面说一面却朝他脸上看去他记得谢明庭前不久腹部受了伤,是他没出息为了挽留顾氏自己捅的,才短短一月,自然不会全然愈合。

谢明庭冷汗生背,额角青筋都因方才这一撞微微凛绷,不过转瞬又强忍着舒展开来,面无表情。

那侍卫忙不迭弓身道着歉,紧低着头,一个劲地认错。谢明庭宽容地笑了笑:“没什么,撞了就撞了吧,我也不是弱不禁风的妇孺,无心之失,没什么大碍。”

又大度地在那小兵肩头拍了拍:“下去吧,以后注意点儿,撞到我没事,可别撞到了老人和孩子。”

那只手,落在肩头有如千钧之力,似轻易便能卸去他一只胳膊。侍卫心里一惊,低着头出去了。

高耀仍看不出异样,只得暂时按捺下那缕疑窦,陪着他落座。俄而厨子上了酒菜,女乐鱼贯而入,笙箫琵琶,声色靡靡。绵软的丝竹声有如游丝软絮在厅中飘荡,掩去了埋伏在堂下的刀斧騞騞。

谢疾谢徐两个亲卫则被延请到另一桌,与高耀的亲僚同案而食。众人觥筹交错,高耀叫了几个美妓上来斟酒,谢明庭立刻正色:“高兄,这与礼不合吧?”

京城禁军虽不如凉州军军纪严格,然亦规定,各衙禁军平日当值时不得狎妓。

高耀则笑道:“喝酒罢了,不碍事,不碍事。也不算破坏规矩。”

他示意两个歌伎上来替谢明庭斟酒,见他面色缓和不曾拒绝,心头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淡去几分。

同朝共事多年,他与谢家两兄弟虽不是至交好友,也算比较了解两人各自的性格。若是谢明庭,定然早臭着张脸了,倒是谢云谏,虽然也还算洁身自好,但其人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多年,性格更为圆滑,这反应也没什么问题。

“对了。”借着美姬斟酒,他佯作醉酒地道,“仲凌还是一个人吧?要不要为兄替你做个媒,介绍些适龄女子给你。”

谢明庭学着弟弟的样子,摇头苦笑:“算了吧。眼下家中才出了这样的事,我可没心思。”

“唉,这话就说错了。”高耀半真半假地说,“娶妻不行,纳几个知心人照顾你日常起居也不可以吗?”

“再说了,你哥那些事为兄也都听说了,说实在的,不是他,你早成家了。结果妻子被抢,还得替他们百般遮掩,拖到现在也没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为兄瞧在眼里,是真心疼。”

谢明庭只摇首笑笑,饮酒不言。这时一壶斟空,士卒另捧了壶酒来。高耀顺势替他再满上一杯,口中道:“其实你若还是对顾娘子念念不忘,也不是不可以。为兄听说,近来京兆府的楚府台和顾娘子走的很近呢,有传闻说,楚淮舟要上门提亲了。”

“我还听说,这楚淮舟当年就想提亲的,是被你捷足先登了。如今,倒似反过来了。”

酒液汩汩裹响在寂静里,说这句的时候,他视线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对方,不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就不信,如果这真的是谢明庭,这顶乌龟帽子都戴在头顶上了,他还会没有反应。

谢明庭知道对方是在试探,晃了晃杯子落寞地笑:“由他去吧,两家弄成这样,母亲幽禁,哥哥流放,血海深仇,我是没法子了。”

掩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却不受控制地紧攥,手背青筋暴起,指骨几乎都为之捏碎。

几番的试探也没个结果,高耀心头疑窦渐消。愈发招呼了歌伎上来行酒,添酒频频,将方才的尴尬都拂落了去。

于是,酒过三巡,三人意料之中的醉倒了。

“这应该是睡熟了吧?”

一名下属摇了摇烂醉如泥的谢明庭,对方殊无反应,一动不动。

腰间鞶囊轻而易举地被解下,爵印、官印、以及掌兵的虎符一应俱全。亲僚迅速地将虎符取出呈上,高耀接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确是南衙十二卫的虎符无疑。

虎符是真的,可这人……

高耀还遗留着几分疑虑,这时,方才被派出去刺探情形的侍卫已然回来,一路小跑着进入大堂,气喘吁吁地说:“回将军,京兆府好好的,城中也好好的,并未戒严,南衙禁军府操练如旧,看起来,不像有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样子……”

这就对了。

如果谢云谏事先料到他们“勤王”,必然会有一番准备,不会毫无动静。高耀所有的疑窦都因了这一句烟消云散,立刻吩咐其中一名下属:“你现在就带上这块虎符,去南衙调兵。就说周玄英谋反,幽陛下于敬陵陵园,陛下急诏我等勤王!”

“是!”下属领命,又迟疑地看了眼桌上趴着的人,“那,那他怎么处理?”

高耀神色厌恶:“先捆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