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事项,无不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誓要痛打落水狗。譬如煽动他从前判过的犯人出来翻案,指责他徇私枉法,收了原告的钱云云。再如从他的诗文集子里断章取义,诬陷他对圣朝不忠。甚至罗织了他十条罪状,分别是强占弟妹、知法犯法、傲慢无礼、前倨后恭、不尊君主、不友同僚、妒贤嫉能、排除异己、企图专权、结党营私等等,看得女帝陛下冷笑连连,却都全予不表态,径直扔给了御史台去查。
武威郡主弑夫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要求严惩的同时,顺带攻击了谢明庭的不孝,竟对母亲杀死父亲之事知情不报。
对此,女帝则是照单全收,嘱咐御史台与京兆府严审,借此正好拖延时间,延缓他流放沧州的启程时间。
但随后京中就开始爆发大量流言,将对谢明庭本人的攻讦上升到新法上,指斥新法加重百姓负担,致使江南流民遍野、民怨沸腾,坚决抵制新法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再加上今年河北道久旱不雨,京中流言四起,言上天震怒,降下惩罚,若停新法,十日内必有甘霖降世。
正是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江南的驿使却进了京。
驿使带来了一封由义兴百姓所上呈的万民书,请求朝廷赦免谢明庭的罪过。
那是一匹长长的白练,以血写就的请愿书后,是郡内万余名百姓联名请愿的指印。
原来,早在谢明庭被下狱的半月后,他获罪的事就传至了江南。义兴郡的百姓虽然惊讶于长官的私德有亏,但因了他在郡内两年的兢兢业业晨兢夕厉,仍是坚信他的为人,遂联名上书,请求朝廷赦免他。
义兴郡如今主事的郡守是原来义兴郡下属永世县的县令陆宁,谢明庭走后,就向朝廷推举了他,陆宁原就对他忠心耿耿,如今长官落难,自然主动接过担子,组织完百姓签好请愿书后,一路快马加鞭送来了朝廷。
那请愿书上更写了许许多多谢明庭的好话,自然多是他在郡中一心为民以及新法带给老百姓实实在在的好处。义兴郡的百姓甚至淳朴地请求,如果朝廷执意要将他流放,不若再将他贬至义兴来,他们仍愿做他的子民。
女帝遂趁机将请愿书在朝堂上公之于众,随后又悬之北市,让全京城的百姓亲眼瞧见远在千里外的江南百姓对于新法的认可。反对新法的大臣自然哑口无言,而那些“新法是劳民伤财”的流言,也就此渐渐平息。
……
朝野为新法闹得不可开交的一月间,识茵已经搬进了城南安业坊表兄苏临渊的家,虽和母亲、妹妹挤在一间小院,日子也不比从前在陈留侯府之中惬意、事事有人照料,一应闲杂事都得自己来,但有家人陪伴,也不觉得累。
谢云谏不怎么来看他们,她如今已被官府判处和谢明庭解除婚姻关系,和陈留侯府便无瓜葛,他就是想来,也没什么理由。
但与之对应的,楚淮舟倒是常来。
有时是差人来送些米面,有时是几匹裁衣的绸缎,有时甚至是亲自拎着酒菜上门拜访,识茵起初辞而不受,有了几次明了他之用意,便也默认了。
他原就是识茵父亲的学生,承恩伯府中,也渐渐传出了他昔年曾想向顾家提亲、却被陈留侯府捷足先登之事,因而他来看识茵,事情传出去,众人也只当他是想追求识茵。
苏家舅舅不知道外甥女和谢家那位近来下狱的罪臣的事,也乐得撮合他们,总是笑呵呵地放他进门。然而世人不知道的则是,每一次楚淮舟过来的时候,都是过来给她带女帝的命令与谢明庭的消息,好宽她的心。
女帝原就打算让识茵入宫做女官,因此趁着她在家中养胎,便叫楚淮舟嘱咐她温习律法书籍,为入职大理寺做准备。
说起来,这也跟上次她状告武威郡主有关。武威郡主将谢氏劫持,私自囚禁在地牢中,又将云梨送走,这些事本来性质恶劣,但《魏律》中竟没有一条明确规定此类行为惩罚如何的条例,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加害者极易钻空子。正好她离生产也还有一段时间,女帝便嘱咐她,孕中无事,可以试着修补《魏律》。
这部律法毕竟已经是百余年前开朝时太|祖组织大臣所编纂的了,时过境迁,许多条例已不符合如今的社会现实。而随着女帝的上位,魏朝女子的地位也在无形中渐渐提升,故而其中最最亟待修订的,便是其中有关女子的部分律法。
对此,识茵受宠若惊。
原以为当日女帝说可以让她入宫为女官,不过是看在谢明庭的面子上说的几句玩笑话,不想却是真的。士为知己者死,这种源自才华的信任是连丈夫都不曾带给她的感动,自然感激涕零、肝脑涂地,每日废寝忘食地梳理着《魏律》中有关女子的律法条文,一连多日,连睡梦中都盘旋着那些枯燥的律法文字。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在书页的翻动间平稳向前,很快,就到了九月初十太|祖的忌辰。
按照惯例,女帝会于此日清晨,携京中三品以上的文武重臣,出城门,前往北邙的敬陵拜祭太|祖及太|祖皇后。
祭陵的队伍一大早便出了城门,因而识茵起床时,城中已然解除了禁严。
她洗漱后,略用了些粥饭,收拾完锅碗瓢盆坐在书案前已是辰时,却怎么也静不下心,那些条条框框的文字,仍如一行行飞虫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却就是没办法进入脑海。只好遵从本心,放下书,略带担忧地往窗外望了一眼。
那个方向,是京兆府。
谢明庭如今仍在京兆府大牢里关着,一个月过去,仍未踏上流放之路。
前时那些流言和对新法的攻击虽被义兴百姓的请愿书渐渐平息,但朝廷仍未赦免他的罪过,这个月底,他就将正式发配千里之外的沧州。
虽然他和楚淮舟总说陛下会营救他、不至于落得流放的地步,但识茵总有些莫名的担忧,担忧他又说了谎,是为了不让她担心他才故意这般说的。
今日又是陛下祭祖的日子,她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
洛阳城,西内苑。
圣驾离城的两刻钟后,身在南衙禁军府上的谢云谏,意料之中的收到了来自北衙羽林军中郎将高耀的请柬,称在羽林府中设了酒宴,邀他过府一叙。
“他会来吗?”
“说是要来,究竟来不来就不知道了。”
大堂里已经摆好了酒宴,设旗鼓,张女乐,乐手们正抱着乐器各自试音,高耀的几个亲僚则满脸焦色地立在檐下,摘下帽子作扇,分明已是深秋,仍觉身处夏日酷暑,汗流浃背。
“怕什么。”高耀这时却走了出来,一身便服,神采奕奕,眉宇间有种冷冷的俊秀,“他不来,我们就过去!”
“不就是块虎符么?我还不信了,他才来禁军多久,哪来的威望调令南衙。没那东西,我们一样可以成事。”
偏是这时,守在门外的士卒忙不迭跑进来,喜形于色地道:“启禀将军,谢统领来了,谢统领来了!”
高耀蓦地一喜,快步走下庭阶、往府门口去。来人却已在士卒的接迎下绕过了镌刻苍龙的影壁,出现在高耀视野中。
视线相撞,来人脚步微停一瞬,向他微笑:“高兄。”
宛如秋水落孤月,月华明莹,湛湛清丽。
高耀猛然一惊。
眼前的这个“谢云谏”,虽说脸还是那张脸,眉眼间却总有几分不属于他的阴郁。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总觉得比起谢云谏,眼前的青年更似是另一个人……
是……本应关在京兆府大牢里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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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