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今日的母女团聚, 她已心满意足。但女儿坚持要告郡主, 她怎样阻止也无用, 只得跟来。
庭审还未开始,审理案情的大堂内已经人影幢幢,作为被告的一方,武威郡主同谢明庭、谢云谏兄弟倒是来得极早。
一见到她消瘦身影,兄弟二人俱都习惯性地向她看来,四周目光如炬,人群中隐有议论:
“来了,来了。”
想着那日谢明庭的吩咐,识茵面色冷淡,只借着人群顺势朝夫婿的方向望了一眼。
武威郡主面色颓然,沉默地呆坐着,双目空洞。
谢明庭同谢云谏则俱是一脸肃穆。几日不见,他面色倒是比前几日红润许多。这一点令识茵稍稍放心,视线相撞,她明眸微滞,刹那流露出春雪消融的温软。谢明庭亦眸色柔和地看着她,然碍于是在人前,很快又不得不若无其事地移开。
除却原被告双方,旁余围观的人等都被隔在大厅之外。但也有例外,譬如闻喜县主夫妇。二人作为被谢氏身死一案牵扯到的证人,也被传召听审,此时则坐在厅堂左手方向。
故人相见,弹指红颜老,安平侯沈训难免有几分感触,望着眼前这位头发白了大半的枯槁老妇,不能置信。
谢氏尴尬地匿在女儿身后,避开他的视线,闻喜县主则是一副猎犬见了野兔一般、恨不得啖之肉的凶狠。
下一瞬,转向昔日好友,神情又变得颇为痛惜:“玉萼。”
她唤武威郡主的闺名:“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我们好歹一起长大,你竟半点不念金兰之契!如此算计我!”
当年她发现丈夫似对谢知冉恋恋不忘,正好武威将人从扶风劫持而来,便撺掇着她一起将人杀了,一了百了。武威郡主则说:“要杀你杀,我杀她做什么。反正谢浔是死了,我是从此高枕无忧了。你丈夫却还活着呢。”
她由此大怒,将昏迷中的女人一剑捅了个血窟窿。然而事情没几天便被传了出去,她获罪,被从宗室除籍。若不是谢知冉被高家那小子从地牢里救出来,她都不知道,她杀的,不过是武威郡主从下面的牢狱里找来的怀孕女尸!
后来,武威郡主买通大理寺官员,消去了自己掳走谢氏这一段,将自己从这桩命案中完全摘了出来,轻飘飘罚了些钱作罢。她就这样不明不白替武威背了十二年的黑锅,内心焉能不恨。
闻见故友的声音,武威郡主眼中总算有了些光亮,漠然侧过眸来,眼中寒得瘆人。
“没想到?”她哼笑一声,满脸的不屑与嘲讽,“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女人怎么出来的,跟你脱不了关系吧?”
闻喜县主面色一寒,然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可能真的将幕后推手公布于众,只好噤口。武威郡主便道:“我是算计了你,可你算计我的时候也一样不少!恨我就直说,不必搞这些弯弯绕绕!”
识茵心间渐渐火起。她二人分明是在交谈母亲被囚的事,可郡主哪有半点愧悔,反而是在怪罪旁人将母亲从地牢里救出。
虽说她也知道那伙人救母亲出来并非出自正义,但武威郡主的态度也实在令人窝火。
这时,衙门的人到了。青天明镜的牌匾之下,楚淮舟着红色官袍,正气凛然。他扫了一眼孤零零的原告方,不禁问:“原告,你的讼师呢?”
识茵道:“启禀府台,不需要讼师,我自己就是。”
就她?一个女子?
厅内厅外围观的旁听的都惊讶侧目,不敢相信竟能有女子精通司法,与曾经大理寺的长官分庭抗礼。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出列,捧着自己写好的诉状,深吸一气,托着书卷跪下:“民女顾识茵,拜见京兆尹楚府台。”
“民女此次敲响登闻鼓,是想状告民女的丈夫谢明庭与婆母武威郡主。我要说的都在这诉状上了,还请大人过目。”
实则昨日楚淮舟便已看过这份诉状,但今日既是庭审,也需走个流程。书办将诉状转交上去,他尚未开口,另一边的被告却轻飘飘一眼掠过来:
“你可是确定,你要状告的是我,和母亲?”
“不然呢?”识茵反问,“白纸黑字,都写在这里了。莫非陈留侯还以为我是在同你打情骂俏?拿司法开玩笑?”
谢明庭则道:“媳妇控告婆母,乃‘十恶’之中的‘不孝’罪。妻子告夫,徒刑两年。”
“你这样状告,可是要把自己搭进去。不若我再来教教你,这第一步应当如何?”
这话说来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两人之间也才有了些状告应有的针锋相对。识茵知晓他是作戏,便也作出冷笑模样,双手挽臂,自信地道:“不劳烦陈留侯。”
“《魏律》,诸为婚而女家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加一等。未成者依本约;已成者离之。”
“当初郡主来我家下聘,原是将我聘给府上二公子的,有下定文书为证。如是一来,这桩婚姻便是贵府妄冒,按照《魏律》,理应徒两年,解除原有的婚姻。就更不存在什么‘妻吿夫’、‘儿媳吿婆母’了。”
“是吗?”谢明庭却自袖中取出另一封婚书来,“那你再看看这个呢?”
他擒着那纸婚书,唇边挂了抹气定神闲的淡笑。那是武威郡主前时准备的婚书,说是近来准备,实则早在谢云谏央她提亲之前便备下了。甚至后来送去官府备案婚姻关系的,也是这一份。
换句话说,不管大众认知里“顾识茵”嫁的是谁,在律法层面上,她的丈夫还真是谢明庭。
识茵哪里知道他还另备了一手,结结实实惊讶了一番。一早另备了婚书却不告诉她,害她闹这笑话,真是过分!
明眸微转,旋即却明白了过来,冷笑出声:“这又能说明什么?你的自投罗网吗?”
说着,她转向楚淮舟行礼:“府台明鉴!当初陈留侯府来府上提亲,婚书上明确写的是二公子的名字!满京城的人也都知道,我的丈夫是谢家二公子,哪里又跑出这样的婚书来?因而这一封所谓的婚书,反倒是陈留侯府骗婚的证据!”
旁听的众人原本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被她挑明,才恍然明白,纷纷赞叹起这妇人的才思敏捷。
识茵心下却并不高兴,反倒涌起一阵恼意。该死的谢明庭,又让着她!
他就是故意的,拿出这封写着他名字的婚书来,虽说证实了先前两人的婚姻有效,但反而证明了他骗婚的事实,让她抓住把柄。
可她才不要他让她呢,证据确凿的事她都摆不平,她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讼师么?
她心下颇有些置气,这样想着,也就故意放了几句狠话:“再说了,就算我们的夫妻关系的真的又怎么样?以你们家对我和我母亲做过的事,我就算是背上‘不孝’、‘妻吿夫’的罪名,也一定将你送进去!”
厅中一时充满了火药炮仗的气息,刀枪相鸣,剑拔弩张。底下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议,闻喜夫妇诧异对视,连谢云谏也不由得看了她与哥哥一眼,这难道是来真的?
谢明庭眉宇沉静,淡漠地像是在旁观旁人的事。武威郡主则嘲讽道:“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好歹也做了两年夫妻,依我看,她可半点没顾忌你。你的一颗真心,当真是喂狗了。”
这话实在难听。这一回,满腔的愤恨都不需装了,识茵反唇相讥:“我需要顾忌什么。”
“你们母子辱我深矣,这桩婚事,更从头到尾都是场欺骗!是你们欺诈在前,难道还要我讲什么夫妇之义?”
两方竟似在公堂上吵起来,火药气息十足。楚淮舟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这是京兆府的大堂,不是南市北市。厅堂之上,禁止喧哗!”
又命文书:“去正平坊顾家取当日的婚书来,以辨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