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尽搞些伤天害理的阴谋诡计,不敢刚正面。当真是老虎不发威拿我当病猫啊???”
识茵正在榻前服侍谢明庭用药,被他这一嗓子惊得手也抖了几抖,勺中的药汤便泼出来,不由蹙了眉抱怨:“你小点声不成么。”
“一郡郡守遭人暗算,还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传出去只会搞得人心惶惶。事态已经如此,你非要吼得人尽皆知是不是?”
她发话从来比谢明庭管用。谢云谏一瞬噤声红脸,凑近了来很小声地问:“那我现在这样行不行?”
“差强人意吧。”识茵道。
谢云谏又转向兄长:“哥,那个行刺的人抓到没有?抓到了就交给我来审,我一定让他吐实话!”
先前的药汤恰泼在衣襟上,谢明庭正掏出绢帕来仔细擦着。识茵道了声“我来”忙上手去拭,旋即发现那帕子并非从前的那块,不禁一愣。
腹部伤口还刺刺地疼,谢明庭顺势丢开手,道:“小卒而已,最多,也就问到潥阳郡。然单单一个潥阳郡,怕还没有那个胆子。”
又问:“你觉得是谁呢?”
谢云谏正了容色:“听玄英的意思,圣上怀疑越王会与江东大族互相勾结,坏你大计。”
他口中的越王,乃是先帝之子、太上皇幼弟,越王嬴彻。
当初,太上皇的二弟三弟叛乱,兵败枭首。其时二位皇弟越王楚王还尚在襁褓之中,未受到波及。等到了二人需要就藩之时,许是顾忌到曾经的“杀弟”名声,太上皇对这两位幼弟倒很大方,一个给了荆州,一个给了三吴重镇的会稽郡。
如今,那些江东大族对改制不满,蠢蠢欲动,但单凭他们也是成不了事的,若要起兵叛乱,必然会推举一位藩王。越王就藩的会稽正是江东各族的老巢,女帝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兄弟二人心有灵犀,谢明庭微微颔首,未曾多言。道:“那就先把人看着吧,让你的人亲自去看,别让他死了。等过几日,几十日,总会有人心急的。”
“我不在,郡里的一切都要你来代为主持。你现在就和陆宁再去潥阳营地一趟,我昨日受伤,井水中又被发现有毒,那边必然人心惶惶。你先代我过去,把人心稳住。”
“知道了知道了。”谢云谏烦他话多,忙出声打断,“我这就去,你好好养着吧!”说着便出去了。
谢云谏前脚刚走,识茵便放下了盛汤药的碗。
“你从前的帕子呢?”她问。
那是她绣的帕子,是她从婚前就开始绣的,麒麟的纹样,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和心神,盖因将他当作谢云谏才误打误撞给了他。然待谢云谏回来、知晓了事情真相,她也没法再要回来给谢云谏,就一直留在他那儿。
也亏得他那般厚颜,竟是霸占着弟弟的东西,一直不还。眼下却不见了,难道是弄丢了?
谢明庭掠她一眼。小娘子柳眉微蹙,樱唇紧抿,双眸紧紧锁着他,无疑是兴师问罪的样子。便如实答来:“云谏要去了,我就随便找了块旧帕子。茵茵可以给我再绣一条么?”
原来不是弄丢了。
识茵心下微释,却道:“你想得美,我又不是绣娘,凭什么要劳心劳神地给你绣。”
话虽如此,撤去汤药后,谢明庭便见她捧了花绷子来,视线对上,又立刻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鹤的羽毛可难绣了。”她不想承认,捧着花绷在榻边坐下,“我只是没事干打发时间罢了,才不会给你绣。”
那花绷上已用极细的工笔事先画出了一只鹤,展翅欲飞的模样,仿佛随时皆能冲破绣布高飞而去,不是给他的又是给谁的?
她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谢明庭看破不说破,只微微抿唇,在榻边几上的书堆里随手拣了本《麟趾格》来看他如今内伤外伤交困,被迫放下了一干公务,休养无趣,腹部的伤口更一牵扯就痛,只能借读书来打发时光。
识茵拈起绣针在光下穿针引线,道:“《周易》上说,‘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经》也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鹤之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用以比贤人君子。”
“真不知道,你有哪一点契合这个字……”
“是父亲取的。”谢明庭道,视线仍不离手中的书册,“父亲说,‘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鹤是高洁自由的生灵,父亲希望我可以像鹤一样。”
“那你可半点也配不上他的期许。”识茵道。
骗婚,纵火,将她假死带到这义兴郡来……他的那些所作所为,哪一点配得上“高洁”二字?
“是。”谢明庭翻过手中一页书,随口说道,“我配不配得上父亲的期许算什么,我只要能配得上茵茵就是了。”
“谢有思!”她红了脸,旋即嗔他,“你可真是巧言令色!”
谢明庭也不恼,清俊眉眼间反落了一二丝笑意,如星辉闪烁。
巧言令色就巧言令色吧,和她斗嘴总比两个人相对无言什么都不说来得好。
小娘子脸儿红红的模样,也实在有趣。
“你不要气馁。”她却突然道,“你父亲说的对,你应做翱翔九天的鹤,渺层云万里,驭电摧风,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栖。”
“眼下只是暂时的虎落平阳、龙搁浅滩,但我相信,以你的才智,眼前的这些阴谋诡计又算得了什么?你要振作起来,不可以被困难打倒。终有一日,会守得云开,放鹤冲天。”
竟是在激励他。
谢明庭尚不知昨夜熟睡后被她误会了什么,只略略有些惊讶。从昨日抱着他哭,到现在这番激励的话,她虽未曾明言,却也能感觉得到,她对他的态度明显在软化。
他心间稍暖,有柔软如水的波纹在眸中漾开:“好。都听茵娘的。”
*
此后几日,谢明庭都在房中养伤。
当日下毒与行刺的几名医工已被控制起来,除却最初的几次审问之后,既咬死了是自己的行为,谢明庭再未派人过去审问,只命弟弟将其严加看管,带回了郡城。
而因了他被刺与井水中下毒两件事,潥阳郡的一干流民都胆战心惊、惊恐万分,唯恐迁怒到自身身上。但随即却是郡守的孪生弟弟宣平侯亲自过来安抚他们,又再三向驻守的官兵强调保护井水水源的重要性,流民们渐渐放下了心,转将矛头对准了那下毒之人,个个义愤填膺,誓要将那背后捣鬼、栽赃陷害之人找出来云云……
……
“驾!”
空阔的山野间传来阵阵跑马的声音,一小队骑兵正疾驰在平坦的官道上,为首之人,乘骢马,擒玉缰,一副王族打扮,姿貌轩伟,森然清贵。正是太上皇的幼弟、女帝皇叔,越王嬴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