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瑜自认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但听见李桂芬这话,心脏还是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虞成勇将他扔在山洞,是他妈将他又捡了回来;虞成勇打他,是他妈偷偷给他上药;虞成勇把他卖了,是他妈提前告诉他。

“我那时候问过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你说不。”虞瑜的声音发颤,“那现在呢?现在你还要回去吗?你如果过来跟我一起住,不用再过这种动不动就被打骂的生活。”

这显然是再好不过的方法,可李桂芬却听得皱起了眉,而后说出了她当年也说过的话:“我走不了。我走了,瑞瑞怎么办?”

她絮絮叨叨地解释:“瑞瑞就要上大学了,我之前找你拿的那些钱也是在给他攒着,他以后上学、买房、娶媳妇能用得上。我要是走了,那钱肯定就要被他爸拿去赌了,那怎么行呢?”

虞瑜原本一直静静地听着她说,可是听到她从他这里拿走的钱都是为了虞瑞以后上大学时,终是忍不住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李桂芬,眼眶因为用力而不自觉地泛起了红,冷声质问她:“虞瑞是你的孩子,我就不是吗?!”

李桂芬徒劳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可她这副样子却是让虞瑜半点都没法再忍受下去,那些刻意装出来的冷漠镇定在李桂芬口中说出虞瑞的名字时,统统都化为齑粉。

他颤着声:“全年级九百人,虞瑞他考八百多名,你担心他上不上得了大学?我那时候年级前五十名,老师都说我去高考能考个不错的学校,你们是怎么对我的?你们把我从学校拉回家,摁着我要我嫁给一个年纪能当我爹的老头!”

“现在好了,我赚了钱,你拿我的钱给虞瑞上大学。他考得起吗你就给他攒钱?!”

“我一个只念到高中的人,身无分文地跑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怎么赚钱,我怎么生活,你关心过吗?你想过吗?”

“其实你猜到了吧?猜到了我怎么赚钱,但不敢问,也不敢说,你嫌恶心。钱倒是不嫌恶心,每个月都从卡里取。”

骂着骂着,虞瑜突然笑了,目光长久地落在李桂芬脸上,语气也弱下来,堪称轻柔:“妈,你比我爸聪明多了。他只会打我,你不一样,你知道怎么从我身上换来钱。”

“我爸他什么都不懂,他怎么可能想到能将我卖给别人抵债?是你跟他说的,说我能给那个人生孩子,能给他当老婆。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么?”

他的眼底有泪光闪动,映着李桂芬那呆愣震惊的脸:“我一直装作不知道是因为,当年要不是你将我捡回来,我早就死了。”

“可是妈,你现在这样,当初怎么不干脆让我去死啊?”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几道猛烈的砸门声,震得地板都跟着摇晃,还夹杂着那道令虞瑜噩梦连连的声音,一举将他拉回那个贫穷偏僻的小乡村,拉回那个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爬出去的泥沼。

从前,在李桂芬给他上药的时候,在李桂芬轻轻抱着他的时候,在李桂芬给他报信的时候,他都以为李桂芬也是爱他的,虽然不多,但也是有的。

他抓住那点为数不多的亲情苟延残喘,想着,这个世上至少还是有一个人是爱他的。

他无数次迷惑自己,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他妈很多时候也是不得已。

可是现在,那点本就站不住脚的亲情也摇摇欲坠,那被他当作救命稻草般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终于现出原形,化为冰水一滩,从他指缝间流走了。

他看着站在近处的李桂芬,一滴眼泪从眼眶滚落。

他勾了勾唇,笑容凄惨怆然:“妈,原来你真的想我死啊。”

40

从虞家跑出来的时候,虞瑜十六岁。

太多年没有挨过打了,以至于虞瑜躲避的动作都明显迟钝,半边脸都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失聪了,耳边都是嗡嗡嗡的耳鸣声,像坠落海中,源源不断的水灌进耳里,半点听不清人在说什么。

李桂芬似乎想要拦虞成勇,但没拦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拦。

算了,虞瑜不想知道了。

“你要多少钱?”家里东西被摔砸了许多,虞瑜就瘫坐在那一地碎片中,长发凌乱,半边脸还印着个红红的掌印,狼狈不堪,说话的声音却依旧冷静。

“八十万!”虞成勇见他终于肯给钱了,立马报出来一个数,比李桂芬说的还要多三十万。

虞瑜讽刺地勾了下唇:“我最多给你十万。剩下的你就算今天将我打死,我也没钱给你。”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身,准备去拿钱包里的卡,却被虞成勇从背后扯住了长发。

虞成勇双目腥红地瞪着他:“十万你打发谁呢?没钱?鬼才信你的话!真要没钱,你不会去卖?”

“松手。”虞瑜被扯得头皮发痛,面色都是白的。

李桂芬也在这时过来抱住虞成勇的腿,满脸泪水地劝道:“好了好了,那就先拿十万吧,那些人今天不是还要来吗?总要先拿点钱给他们的,其他的之后再说。”

虞成勇被说动了,黑着脸松了手,把虞瑜往前一推,呵道:“去,拿钱!”

虞瑜拿的卡就是李桂芬平时取钱的那张卡,他只有这一张卡,还是没成年的时候李桂芬陪他一起去办的。他一直没有身份证,户口本也在虞家,没法再办一张新卡,许多事情也因此受限。

他将那张卡捏在手心,跟虞成勇谈判:“钱可以给你,但你要把户口本给我,以后也不能再来找我。”

不出所料的,脸上又挨了一巴掌,这次虞瑜被打得直接倒在了地上。

“老子是你爹,凭什么不能来找你?你还跟你老子谈上条件了?!”虞成勇将身边的李桂芬甩开,红着眼要过来继续打虞瑜。

他是庄稼人,干了半辈子粗活,力气大得很,不怕收拾不了细胳膊细腿的虞瑜。

他一边朝着虞瑜过来,一边骂骂咧咧不断,什么污言秽语都往外冒。

虞瑜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把折叠水果刀,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在虞成勇过来前,他先一步够到了那把水果刀,刷的一下将刀打开,寒光泠泠的刀尖对准了虞成勇的方向。

他紧紧地攥着那把刀,对虞成勇吼:“不要钱是吧?那我们都去死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虞成勇真的被他唬住了,可是很快他就抡圆了胳膊,更加怒不可遏地冲过来:“好啊,你翅膀硬了,跟你老子动上刀了!”

虞成勇冲过来时,虞瑜吓得闭上了双眼,攥着刀在空中狂甩了好几下。

中了吗?死了吗?

黑暗令虞瑜迷茫又恐慌,长睫颤动,缓缓睁开眼,却发现虞成勇的拳头没有打到自己,他胡乱挥舞的刀也没有刺到虞成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