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在观中暂住的客房里见了令姒。令姒着一身朱色骑装,鬓发散乱,绣鞋染血,浑身衣襟被荆棘划得无一块完好的布料,狼狈中不掩国色天姿。顾不得整理仪容,膝行上前娇喘微微:“陛下,皇后,民女有要事禀报!”

“我父萧朗反心已成,于今晨携我兄前往献陵,将调令陵卫逃回陕州作乱,请陛下、皇后圣裁!”

她一口气急促说完,双手叠放至额边,一拜触地,动作一气呵成、又急又响。

虽则萧朗逃走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令姒会来告密却是意料之外。嬴昭微微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回陛下,他们今晨本欲带我离开的,但民女自知家父此举犯下滔天罪孽,不愿与其同流合污。又无力改变他之主意,只能觍颜面圣!”

萧令姒把头埋得极低,朝着青石灰砖冒着寒气的地板,两痕脊背如梅枝轻颤,似乎恐惧到了极点。众人看不见的阴影里,一张脸却是沉如寒水。

念阮与嬴昭皆有些尴尬,又不便说早已知晓了,无言对视一眼,嬴昭道:“朕知晓了,会着人去瞧的。三娘子先下山吧。”

这个结果并非想象之中的要她留下,令姒微有迟疑,婉声谢了恩便要随折枝下去。她艰难地起身,却打了个趔趄两股战战重又瘫倒下去,绣鞋渗出血来,污了她所站的那方地板,淡然的眉宇微微皱起,轻声解释:“回陛下,臣女不是有意有污尊眼。请陛下恕罪。”

她态度始终不卑不亢,眼波宁和如月下轻波,没有恐惧也没有谄媚。嬴昭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念阮关怀地道:“堂姊这是怎么了?可是伤了脚?”

令姒摇头:“回殿下的话,臣女不会骑马步行上山,只是磨破了些许皮肤,没什么大碍。 ”

念阮眼睫微闪,终归回过味来,有些尴尬,却不动声色地唤了折枝上前,“你带三娘子下去吧。拿我的衣裙给她换上。再找父亲要些治疗创伤的药,女孩子的皮肤最是娇嫩,可别留下了疤痕。”

令姒晶唇微动,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辩解,淡淡地谢了恩,随折枝离开了。

她走后,嬴昭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她离去的方向,问念阮道:“皇后觉得,她为什么而来。”

“人心隔肚皮,妾岂能知晓。”

念阮蹲坐在茶瓮边照看红泥小火炉里的炉火。见水晶茶瓮里茶水已然沸腾,遂拿小银剪子剔开火炭。令姒会来告密她其实不惊讶,就如上一世,她也曾向他密告其父谋反从而捡了一条命未被牵连。如今令姒过来,实在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那念念信她是真来报信的么?”

念阮拨弄炉火的动作稍滞一瞬,尔后放下银剪,提腕运勺,替他舀好一碗新煮的茶汤,亲端给了他:“自然是信的。否则三娘何必路途迢远地跑到这山上来。”

“只是一弱女子,却会背叛父亲来给我们报信?念念当真相信自己这话?”

茶汤汤色碧莹,宛如上好的翡翠。嬴昭伸手接过,眼中却透着丝轻讽。

“不然呢?还能是为了陛下么?”念阮赌气说道。

她其实知晓丈夫话里的意思。他是在指责令姒另有所图。她亦隐隐如此觉得。她知道这个堂姊并非表面上所表现得那么简单,在她的记忆里令姒便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自小性子淡然,被令嫦欺负也一声不吭,却在后来令嫦伙同叔父造反时一并报复了回去。可见其心计之深、为人之隐忍。

可她也拿不准堂姊想做什么。她知道令姒因为生母不得入萧府对叔父和崔氏心怀怨怼,或是因此背叛叔父。至于她另有何图谋……或许,她只是想借此获得陛下的信任,留在他身边吧。

想起那日在宫中得见的堂姊看着丈夫的眼神,温柔如水,又饱含深情。念阮在心底说服自己道。而令姒这么想原也不算什么大错,她本就是太后属意许给他为妃的……

“此次堂姊首告有功,陛下打算给她什么奖赏?”

收拢烦杂的心绪,念阮轻问出声。嬴昭轻呷一口茶,语调悠然:“她父亲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她首告虽有功,亦在株连之列,功过相抵罢了。还要给什么。”

默了一息又轻叹道:“念念,你这堂姊眼神里有股野心,可惜是生成女儿身了。”

念阮没再应。

她忆起上一世自己因月事疼得死去活来时,是令姒的一纸药方缓解了她的疼痛。后来自己被拘在崇宁寺,偶有僧尼照顾得不周之时,也是她雪中送炭,还曾与她书信来往软语宽慰。

分明她应该恨她的,是她独占了本也属于她的夫君,是她让她独守空闺多年。若连这些都是假的,那前世的她也太可悲了一点,连个真心对她的姊妹也没有……

她终究是对萧令姒心怀愧疚,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嬴昭则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外。算着时间,小麒麟那边也该有消息了吧?

厢房里,令姒正在对镜梳妆。

因观中条件有限,并无多的梳妆台,念阮直接让折枝和采芽把她领去了自己的房间。室中鲛纱垂地,翠帷绮幕,菱花镜旁,浅黄色作底的十二破裙散花至地,每一幅破裙上都用金银线交错绣满了十二月花卉,绮丽又仙气飘飘。

额间点缀花黄,高高梳起的飞仙髻上缀着翠翘金雀,流尘金光透窗而来,照着映着女子娇美容颜的菱花镜上,如蒙幻光,一切都显得的那么不切实际。

令姒婉丽眉目间不觉透出一丝恍惚,有刹那间的痴迷。望着菱花镜中的那个女子,她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才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她才是那个正位坤极母仪天下的皇后。

折枝看在眼里,心头微讶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把她髻上未曾插紧的金雀钗扶了一扶,笑言哑哑说道:“三娘子穿这身可真好看,和我们娘子比也不逊色呢。”

令姒回过神,淡淡启唇:“罪臣之女,岂敢与凤凰争妍。”梨白脸颊上却浅浅透出一丝红晕。

“三娘子本就貌美,何必妄自菲薄?”

折枝特意把念阮及笄生辰时皇帝特意命人打造的那支镂空缠枝凤凰钗找出来,插在了令姒的髻上,又蹲下.身在她腰间系着环佩:“我们娘子此前还说呢,咱们家的小娘子都是一等一的出色。二娘子……二娘子所嫁非人,您的婚事她会慎之又慎。一定会替您找个如意郎君的。可惜却出了这事……”

她像是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又陪笑着宽慰她:“不过三娘子且放心,您如此深明大义,我们娘子定会在陛下面前替您求情,不会让汲郡公的事牵扯到你的身上的。以您的美貌才情,何愁找不到好郎君呢。”

折枝这番话果然将令姒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令姒面上神情淡淡,实则心间如石投水。听罢,她勉强笑了笑,掩在华美袍袖里的手却悄悄攥住了。

她才不要什么如意郎君。她要的是再不看人眼色、随心所欲的日子,她要的是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力。而这些只有至高无上的天子能给她,而他的身边,本就该有她的一席之地。

室外厅中,燕淮的捷报已呈了上来,嬴昭览后大悦:“好一个麒麟儿,不愧是朕钦点的国之瑞兽!”

“皇后,你也看看吧。”

隔着方紫檀木几案,他把羽书轻轻推过去。念阮有些尴尬,怕他呷醋,只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含糊说道:“军国大事,陛下知晓就行了。妾一个深宫妇人知晓这些做什么。”

适逢这时令姒更衣完毕,婉婉上前福身行礼,二人皆被她髻上华光流转的缠枝凤凰钗勾住了视线。念阮一愣,下意识瞥了折枝一眼。回眸再瞧身侧的丈夫,他脸色已明显冷沉了下来,俨然是动怒的前兆。

“起来吧。”

他久久地不作声,念阮只好代替他免了令姒的礼。令姒如芒刺在背,始终淡然的眸子里第一次现了些不安,抬眸瞧见念阮手边的那封羽书,更是错愕一怔,隐隐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念阮亦未曾瞒她:“你父兄不告而离城,买通陵卫伙同西去,已被羽林俘获。你首告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令姒胸腔里一颗心跳得狂乱,不顾身体的剧痛惶然跪下:“妾是罪臣之女,家父既犯下如此大错,按律同戮,陛下和皇后不杀妾便是天恩,岂敢再要什么赏赐。”

“妾只愿……能够为皇后与陛下的牛马,结草衔环,以报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