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两个儿子看得分明,陈宿平的心地好过能力,前儿媳是她从中撮合,和他们一样是生意人家,比陈宿平更实际,婚姻从利益开始,以利益结束。陈宿平是没脾气没手段的,离婚到他嘴里都是一句“算了,好聚好散”,除了公司股权外的其他财产和两个孩子一样,分得公平,婚前都有过公证,孩子的抚养权一人一个,大女儿跟着陈宿平,小儿子跟着前妻,彼此都有探视权。
陈宿嵘和他大哥相反,能力好过心地,但现在的姻亲,大多没那么看重心地。
跟陈宿平相比,陈宿嵘的选择余地挺大,毕竟他更年轻,更出众,虽然回来后心无旁骛的忙着公司的事,周围却不乏想与陈家攀亲的。陈弘丰的老友还替别人来向他们确认,陈宿嵘是否有已经在交往对象。女眷社交中,也有太太主动牵线搭桥,有些女士的条件是陈太太理想中的儿媳,年轻多金美貌,对陈宿嵘还十分积极,从她这个准婆婆下手,送了许多礼物。陈太太自己满意并没有用,他们都知道陈宿嵘的脾性,比老头子还难捉摸,她就算有心干涉也只能搞些看似无心的小动作。
以替陈弘丰和她参加人情往来为名,让陈宿嵘去过几次另有目的的酒会。不同的场合,总碰到某家的女儿,陈宿嵘面上淡淡的,也不跟他们提这件事,只是去过三次就不再去了,要么让陈宿平替他去,要么就是公司有事去不了。
他不提,陈太太坐不住了。在她理解中,既然回来接手了生意,那也就默认一切都是以陈家利益最大化为前提,就像陈宿平的婚姻在一开始时给陈家带来了资源合作,陈宿嵘的下一步,理所当然是需要找一个财力相当的女方。
但现在卡在这一步,显得很多事情逻辑相悖。如果陈宿嵘在之前的城市有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的女人,那他回来这件事就不太合理;如果他回来是对财产有野心,那无视富家女们抛来的橄榄枝也不太合理。
陈太太揣测着他的情况,陈弘丰也有心要管。
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衰老离自己越来越近,以前体检时医生就都提醒他的血压问题很有可能是伴随着脑部问题,这两年肢体麻木频繁,更加确定了有初期脑梗的症状,他在努力延长这具身体使用时间的同时,有了一种要将后事提前安排好的紧迫感,陈宿嵘的婚事就是其中一桩。
他想来想去,从陈太太那几次打点好的见面来看,陈宿嵘对他们老两口的安排都有数,不过是个不合作,不拒绝,不摊牌的态度。这样拖着也不是回事,陈弘丰和两个儿子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到老了才想起来,除了晓之以理,还得动之以情。
他们确实疏离,除了年节全家聚餐,陈宿嵘一般不回老房子,上次回来还是陈页的寒假结束,送他来老房子收拾点东西回学校。
陈弘丰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不是一种年龄,而是一种状态。单调,无力,对子女们的关心变成了一种需求,却不懂如何使用怀柔。这时他就格外感激从天而降的陈页,他的小儿子,不是个成熟的大人,还是能叫“爸爸”这个叠字称呼的小儿子。
打给陈页的电话往往都说些废话,他不会跟人到中年的子女们说自己有多么想念他们,大家都很忙,只有陈页,会对这种漫无边际的想念做出回应。
会在周末找时间回来,无所事事也好,将在躺椅上听说书打盹的爸爸当他的素描模特,会跟在陈弘丰后面,接水管到阳光房里浇花。学校之外的世界还没完全展示在他眼前,也就不会拿公司的事、社会的事当做父子之间唯一能聊的事,他懂的事情很少,但却是一群子女里最知道爸爸在衰老的。
陈弘丰对这个小儿子的感情沉淀在时间里,面对陈页时自然流露,想在对陈宿嵘的婚事上用这一招着实有些困难。只能在陈页周末回来时,让他当传话筒,叫上两个哥哥。医生说户外的适度运动有利于陈弘丰的身体,连陈页在外市都能回来,他们俩就更应该一起,陪陈弘丰去郊区的度假村打打高尔夫。
约定的那天周六,陈页住在老房子这边,司机送他们仨到那儿时,陈宿嵘已经在山脚停车场等他们了。陈宿平迟了十多分钟,车停下来,后面车门先开,他的大女儿和许钰一起下了车。
原本一身运动装,梳了个银灰发髻在脑后的精神陈太立刻拉了下脸,不过这情绪收的也很快,陈页站在旁边心里觉得好笑。
他并不知道老头子组织这次家庭户外活动的用意,是为了和陈宿嵘谈他的个人问题而营造出一个充满家庭温情的氛围,对这个二儿子耳提面命没有用,让他们父子俩坐着谈,陈弘丰也抒不了情。现在倒好,陈宿平带着许钰来了,这一出让在场几个人各有各的思量,虽然当下场面平和。
球场建在山上,山下有茶园,整体商业化开发的很完整,车可以直接开到山上,来回都有索道。但陈弘丰他们老两口还是以运动为目的,一行人准备爬上去。
山坡并不高,拾阶而上的两旁都有木栏杆,他们来得不早不晚,附近有居民在这里晨练,上下山的人还比较多,陈太招呼着她的孙女跟她一起走在前面,刚迈入六十岁的她精神和身体素质都比陈弘丰好多了。
陈弘丰爬得慢,他原本想交流一下感情的陈宿嵘落在后面,和陈页一起。许钰在陈宿平前面,话不多,陈宿平占了陈弘丰身边那个位置,聊的全是山上那个度假村项目开发的前因后果,连带着这个郊区的茶产业,陈弘丰一开始耐着性子跟他聊,等爬到半山腰,已经听不下去了。
陈太和陈宝彤在山腰凉亭里等着他们,都齐了之后歇了一会,放眼四周是渐次铺陈的绿,初春晨间的石阶上还有湿意,光照也柔和,从树冠中零碎又细密的落下来,风一吹,阴影间杂的光粒浮动,空气清透,好像绿色固有的气味。
陈宿嵘坐在陈页旁边,他们一路的交流很少,从亭子里往下看的时候,陈宿平说如果有相机或者画板,那这会是陈页的好素材。陈页爬上来还没喘匀气,将水递给陈宿嵘,陈宿嵘一边帮他拧开瓶盖,一边笑着跟陈宿平说话:“大哥,你不是没看过他的画吧。”
陈页不理他们,只喝着自己的水。要是以前的许钰,这时候会参与到关于陈页的话题里,毕竟她是他的许老师,从高中时陪着他一起去上艺术集训课,但现在,她也只是跟着笑笑,自从身份有了转变后,她和陈页可聊的事情反而变少了,这一路也就谈了一回天气。
天气是好,好得让爬山的人纷纷解开外套,陈页抓着卫衣领口上下扇了扇,陈宿嵘看着他的脸颊因为热而红扑扑的,想说的话这时候又不方便说。
这半路也有坐索道和观光车的站点,陈宝彤跑去看了一下,她刚上初中,还有点胖,已经不想再被她奶奶拉着费劲爬了。看完回来,直嚷嚷要坐观光车上去,问了那几个人只有陈页犯懒,愿意跟她一起坐上去。
观光车开的不快,前面都空着,陈宝彤选了个车尾的座位。一开始还能看到从亭子里继续往上爬的陈家人,车在几个观光点停停绕绕之后,他们已经看不见刚刚的山路了。太阳比他们出发时升得更高了点,游览车道两边都是树,依然很清凉。
“还是坐车舒服,”陈宝彤一说话肉脸上的梨涡就很明显,笑盈盈的晃着陈页的胳膊。
虽然她妈妈没离婚前和陈页的关系比较僵,但她性格随陈宿平,斯文和气,不会为了大人的事想那么多,和陈页并不那么生分。
“不过估计要比他们后到。”
“没事,说不定我们小孩不在,他们才好说话呢。”陈宝彤从小背包里翻出零食,都是些甜的,陈页不要,她便自己捏着一块块小饼干慢悠悠地吃。
陈页问她:“什么意思?”
陈宝彤将饼干咽下去,讲得很神秘:“我爸要再婚了,他们今天就是来跟爷爷说这个事的。”
虽然和陈宿嵘在私下早预料到这件事,但陈页难免还是有些惊讶:“这么快决定?你也觉得可以?”
“我没什么可以不可以,”陈宝彤将手中的饼干屑拍掉,看起沿途单一的树,在这个大人们的议题里,她其实才是受影响最大的,可现在好像她最决定不了什么。
春天来得和煦又无声息,风和游览车逆向而行,都极缓慢。山顶近在眼前,车在酒店后门旁停下,从里面穿过,再往前走就是一大片高尔夫球场地,这是个他们俩理解不了的运动,于是径直坐到遮阳伞下漫无目的的等着。
他们俩坐的地方能看到已经挥完一杆的陈弘丰他们,在球童带领下往草坪更远处走去。许钰跟在几个人旁边,只有她手上没有拿球杆,被陈宿平牵着一起走。
“他们俩感情好吗。”陈页问陈宝彤。
“不知道,反正不会像我妈以前那样跟他吵架。”陈宝彤想了一下:“不过吵不吵架也代表不了什么。”
陈页摸摸她的头,既想安慰,又想到自己,有些不自然,他最近才单方面跟陈宿嵘吵了一架。
上周末晚间有女人打电话给陈宿嵘,在那之后陈太也打了一通,陈页大概知道事情始末,可能是陈太中意的某个未来儿媳被陈宿嵘爽约。
那天他们刚从医生那里得知陈页身体的检查情况,那个能孕育的器官,经过十几岁时的人为控制,停药后在这一年里又逐渐恢复,近来的不适就是它的变化引起的。
如果不用药控制,可以考虑是否手术改变为单性别。另外医生还提醒他要注意避孕,单看陈页的二十岁实在青春,但明显是有性生活的迹象。这次的没有怀孕只是在这种紊乱恢复期的侥幸,医生告诉陈页,之后可能会有短暂且突然的出血,区别于正常女生的月经,它并不是周期性的。在有过这个现象之后,不避孕就不会像这次这么幸运了。
医生口中的幸运让陈页心绪复杂,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并没有怀上不伦的孩子,还是该遗憾自己牵系陈宿嵘的那个预想暂时落空。
他也不知道陈宿嵘对于这件事是怎么看的,接他从医院回家时陈宿嵘只说没事就好。陈页想自己的心情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变差的,到了那通女人打来的电话时更恶劣,等陈宿嵘接陈太的电话时,陈页已经是瞪着眼看他了。
“他们都瞎安排,”陈宿嵘挂断电话后向他走过来。
陈页有些气势汹汹的明知顾问:“安排什么?”
“给你安排一个嫂子。”陈宿嵘开着玩笑,觉得这样的陈页很少见,像个磨牙吃肉的素食小动物。
陈页折完手指,不自觉地咬起指甲:“所以你觉得,我没有怀孕其实更好。”
“所以?这两件事不具有因果关系,”陈宿嵘抓住那只手放下,不让他继续咬。顺势拉着他坐到床上,将陈页抱进自己怀里,抚摸着他的小腹。
“不过,对你来说是好的。”陈宿嵘在留有遗憾的幻想里觉得现实其实是最合理的:“大学还没念完,就跟哥哥生一个孩子,很可怕,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