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雨呢,我穿过院子跑来的。”他任由月龄帮自己擦拭头发与肩膀,只望着母亲低声说,“母妃,你若是做了噩梦,那孩儿陪你睡下吧。”

太妃慢慢点头,疲倦地倚靠在枕上,蜷缩起身体。

李润让人将床下的几榻移过来,他靠在榻上合眼,听着母亲原本急促的呼吸声在安息香中渐渐地平复下来。

其余人退了下去,灯也灭掉了大半,只剩得三五盏暖橘色的宫灯自帘外透进来。

暴雨依旧下在暗夜中,狂暴得仿佛永不止歇。

在昏昏欲睡之中,李润忽然听到母亲唤他的声音:“润儿……”

他睁开眼,应道:“我在这里。”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舒缓又平静,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她缓缓地问:“润儿,你父皇呢?”

李润谨慎地说:“父皇十年前驾崩了。”

“……哦,”她声音低低的,如同呓语,“十年了吗?”

十年来一直神志不清的母亲,忽然安静下来,让李润觉得异样。他起身坐到她床沿,俯身看她,低声问:“母妃……你不再多睡一会儿?”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慢慢地支起身子,打开床头的柜子,捧出放置在其中的一个小小妆奁。

这个妆奁用黑漆涂饰,上面镶嵌着割成花朵的螺钿,颜色陈旧,并不见得如何名贵。李润见母亲将它打开,里面的铜镜长久未经磨洗,已经变得发乌,照出来的面容隐隐约约,十分怪异。

母亲将铜镜拆下,镜后的夹缝内,藏着一张折好的绵纸。她递给李润,用一种异常兴奋的目光望着他,仿佛是一个在期待别人夸奖的小孩:“润儿你看,这是娘千辛万苦绘好、藏好的,你千万要收好……这可是关系着天下存亡的大事,切记!切记!”

李润默然,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这是一张侍女们绘衣服花样的绵纸,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起的。上面用眉黛潦草绘了两三团黑墨,形状既不规则,线条也乱七八糟如同乱麻,实在看不出什么意思。

李润见是张莫名其妙的简笔画,也不说什么,只照样折好,放入自己袖中,说:“是,孩儿谨记,一定妥善保存。”

太妃半倚在枕上,见他收好,才松了一口气,用嘶哑的声音说:“润儿,你可切记,千万不要和夔王走得太近啊……”

窗外的雨声嘈杂至极,整个天地都是哗哗的声响。在雨风中偏转的宫灯光芒如幻影般自窗外透入,隔了纱帘更显恍惚。容颜憔悴的太妃面色苍白如雪,带着一点淡淡的红晕,如经了宿雨的桃花,让人依稀能想见她当年的芳华。

李润默然看着母亲,但太妃只是怔怔地望着流转的灯光出神。许久许久,她又笑了出来,一开始还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仿佛窃笑一般的“哧哧”声,后来,越笑越响,竟不可自抑,变成疯狂的笑声。

母亲在暗夜中的凄厉笑声,让李润的后背微微发麻。他抬手去握她的手,低声说:“母妃,你倦了,该休息了……”

话音未落,太妃歇斯底里的笑声忽然止住,她目眦欲裂地自床上跳起,披头散发地按住他的肩:“润儿!大唐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你身为李氏皇族,还不快去力挽狂澜?江山易主了……”

李润见母亲再度陷入疯癫,无奈只能起身开门,也不顾她对自己状若疯虎的撕打,只示意那几个仆妇上来将母亲拉住。他站在殿外,静等母亲的嘶吼声渐渐低下去。

许久,月龄说太妃已经安歇了,劝他回去,他才微微颔首,在蒙蒙亮的天色中,望着雨幕慢慢踱步回去。

袖中的绵纸柔软而轻飘,画着意味不明的东西。他走到转角处,本想取出撕掉,但犹豫了片刻,依然还是笼在袖中,慢慢地沿着曲廊走回去。

暴雨铺天盖地,笼罩着大唐长安。这座天下最繁华的都城,隐藏在朦胧之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走向。

零贰 天降雷霆

荐福寺这场盛大的法事,如蜡烛上那些栩栩如生的龙凤花纹、天花乱坠一般,全都碎裂在尘埃里。

大唐,长安。

当今世上,最繁华昌盛的城市。贞观的严整、开元的繁华,到咸通年间已经发展到了旖旎奢靡。

大明宫、太极宫之外,长安一百零八坊整齐排列,方方正正坐落于大街小巷之间。

长安城正中间,是开化坊,荐福寺便坐落于其中。

荐福寺当年曾是隋炀帝与唐中宗的潜龙旧宅,则天皇帝将其献为佛寺,替故高宗皇帝祈福。寺内的名花古木、亭台戏园依然如当年一般留存着。

正值六月十九,观世音得道日。荐福寺内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以水景著称的寺内,放生池周围虽足有两百步,但也架不住善男信女都买了各色小鱼放生,弄得放生池拥挤不堪。

久不下雨,天气闷热,整个长安一片燠热。汗流浃背的人们不胜其苦,却还是一个劲儿往前挤着,将手中的鱼放到池子里去。

在一片人潮汹涌中,唯有回廊外拐角处尚有一处空闲,一树榴花灼灼欲燃,耀眼鲜明。树下一个穿天水碧罗衣的年轻男子长身玉立,他负手看着面前的人潮,不言不语间自有一种清雅高华的气质,令这样的天气似乎多了一点清冷。

他的目光越过面前喧闹的人,看向正在努力挤向放生池的人群。乌压压的人群之中,有个人特别显眼。倒不是他长相端正清俊,而是因为他穿了一身鲜艳无比的杏黄色襕袍,那艳丽的黄色在人群中几乎发光一样刺眼。

那人一边使劲往前面挤,一边回头招呼:“崇古,快跟上,别挤散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穿着绛纱单衣的小宦官,莲萼般下巴尖尖的一张脸,五官极其清致,身形纤瘦。他没有戴冠,头发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银簪,簪头是透雕成卷草纹样的玉石。

这两人,当然就是周子秦和黄梓瑕了。

此时此刻,这两人的手中都和别人一样,捧着一张大荷叶,荷叶中盛着活鱼,准备去放生。可这样拥挤的人潮,让黄梓瑕简直连稳住身子都难,她只能努力护着自己手中的荷叶,不让水全都流掉。

石榴树下的李舒白看着他们的狼狈相,无语地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空。

阴郁的天色,隐隐波动的雷电,压抑至极的气息。眼看着要下却就是下不下来的这场雨,让京城笼罩在一片沉闷之中。

这边周子秦和黄梓瑕终于放弃了,灰溜溜地捧着荷叶中的鱼回来。

“太可怕了!那水面被鱼挤得,放眼看去一片红彤彤,简直连插针都难,别说放生了!”

李舒白听着周子秦的感叹,冷冷瞥了黄梓瑕一眼:“我就说别来凑热闹。”

黄梓瑕郁闷地看向周子秦:“还不是某个人硬拉着我去买鱼。”

“还……还不是因为这是十年难得一次的大法会吗?大家说很积功德的。”周子秦低头看着荷叶中准备放生的鱼,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带回家去蒸了吃掉吧。”

“嗯,幸好买了条大的。”黄梓瑕附和着,随手将自己荷叶里的鱼倒到周子秦的荷叶中,说,“都给你吧。”

拥挤的荷叶中,两条鱼碰在一起,活蹦乱跳,溅了周子秦一脸的水。

周子秦苦着一张脸,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