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芍……”他放下孩子,仓促地握一握她的手,说,“我进宫去了,府中一切交给你……以后,宫中一切也要你劳心了。”

“陛下请放心。”

郓王什么东西都没收拾,立即转身离去。

郭纨站在门口,面色惨白,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她。整个郓王府沉浸在欢喜之中,唯有她一人恍惚黯淡。

王芍望着她,声音和缓:“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进宫吧,郭淑妃。”

她呆滞地转头,喉口挤出艰难几个字:“你叫我……什么?”

王芍浅笑着,依然是那种温柔无害的模样,只是郭纨仿佛这一日才发现,原来王芍比她要高一些,以至于她看着自己的时候,自然而然用的是一种俯视的姿态。

“你是陪在陛下身边最久的人,自然得有一个位置。”

“你……你……”郭纨看着王芍云淡风轻的样子,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恐惧,“难道你真的……甘心让我,留在王爷身边?”

“为什么不?”王芍笑一笑,瞥了她最后一眼,“毕竟,我还要感谢你呢。”

若不是郭纨设计鬼怪吓唬人,她又怎么可能将计就计,在生子之时将自己第二胎的嫌疑洗脱?她硬生生忍耐十月,直到孩子出生,自然不可能是为了替孩子积德,而是为了在万一之时,拿出来化解危机。

而且,她亦不在乎让郭纨在郓王身边保留一个位置。至少,一个早已被她断绝了后路的女人,对她而言是最没有威胁的。

而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她不爱那个男人。所以,她能置身事外,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会得益,永不会受伤。

反正当王府媵、当孺人、当后妃、当皇后,都只是她如今存活于世的手段。她现在的人生,就是扮演一个合适的角色,活得锦绣繁华。

人生至此,欢喜圆满。

她的人生,真的和自己设计的一样,毫无偏差。

她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纵横后宫多年,波澜不惊。

帝后恩爱,完美非常。

多年后有一次,昔年的郓王,当今的皇帝曾问她:“阿芍,为我弹一曲琵琶吧?初见时那曲。”

她穿着锦绣华服,坐在殿内铺设的地毯上,微笑摇头,说:“本就不喜欢琵琶,何况现在多年不弹,早已生疏了。”

皇帝诧异问:“咦,怎么会不喜欢?我记得那时演奏的琵琶曲简直是仙乐天降,人间少有!”

她抬眸朝他一笑:“陛下只是爱屋及乌吧,其实我当日真的弹得好吗?”

“难道朕当时只是乐不迷人人自迷?”见她这样问,皇帝回忆当日情景,却只能清楚想起她怀抱琵琶向自己凝睇的那一笑。于是他也有点糊涂了,只能戏谑笑道,“总之,朕说好,就是好的。”

她颈项低垂,望着自己那一双手,微笑不语。

从离开程敬修与雪色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不碰任何器乐。

她硬生生让自己手上那些日夜练习琵琶的痕迹消失。现在,这双手细腻柔软,肌肤如玉,已经没有残留下任何痕迹。

无人知道,多年前孤灯月下,她曾经彻夜弹奏那些泠泠乐曲,消耗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才赢得一曲琵琶抵百人妖舞的名号。

无人知道,曾有一个男人在夜雨中捧着她的簪子,在蔷薇花前站到天亮。熬了一夜的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陡然明亮起来。

无人知道,她曾有过一个名叫雪色的女儿,如同含在梅花蕊之中的那一点细雪,怕日光照在上面就要融化。

除却天上月,无人知。

簪中录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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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壹 夜殿私语

她递给他,用一种异常兴奋的目光望着他:“这是娘千辛万苦绘好、藏好的,你千万要收好!”

长安暗夜。

大雨倾盆,风雨骤乱。

悬挂在檐下的宫灯在风雨中摇晃不定地打横飞起,灯上金黄的流苏纠结纷乱,暗红的灯光在琉璃的灯罩内明暗不定,仿佛那一点明亮要随风飞去。

守夜的侍女们赶紧起身去关窗户,轻微的脚步声在大殿内如水波一样隐隐回响。

这轻微的响声,却把睡在内殿的鄂王李润惊醒了。他从内殿出来,看着明灭不定的光芒下,横飞的白色帐幔如同浮云般在自己眼前来去。他穿过这些轻薄的浮云,走到殿门口,向外看了一看。

王府中所有的宫阙,全都站在狂怒的风雨中,沉默安静。

在这一片嘈急的雨声中,忽然有一声尖厉至极的声音,划破了寒夜雨幕,凄怆无比,令李润犹如脖颈被人紧紧扼住一般,连气息都一时停滞。

他仿佛不敢相信这凄厉的声音来自自己最熟悉的人,只能下意识地问:“是……母妃的声音吗?”

“是……”身后的侍女们怯怯地回答。

李润不顾身后正给他撑伞的人,纵身跑入外面倾盆的大雨中,直穿过雨幕向着传来惊叫声的小殿奔去。

殿内灯火明亮,宫女们细微而杂乱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李润母亲身边的女官月龄正从内殿出来,看见他便赶紧迎上来行礼,低声说:“王爷无须担心,太妃是梦中魇着了,已经遣人去请佘太医,如今屋内熏了秘制的安息香,一时半会儿太妃便能安歇了。”

他点头,进去内殿看了看,母亲正在歇斯底里发病中。她被两个身体壮健的仆妇抱住,旁边还有另外四个侍女照看着,所以无法动弹,只在口中大声疾呼,脸颊惨白,嘴唇乌紫,鬓发散乱,一双眼睛瞪得深深凸出。

李润叹了一口气,坐到母亲身边,低声唤她:“母妃。”

她用瘆人的凶狠目光瞪着他,许久,才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儿子,挣扎也渐渐缓下来,从干涩的喉咙中艰难挤出两个字:“润儿……”

李润松了一口气,抬手在她的额头上轻抚,帮她拢了拢散落下来的额发,说:“母妃,是我。”

她哑声问:“你衣服和头发怎么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