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督理他们两队的校尉袁德良,摸索着下巴的胡子,若有所思。

周子秦便在众人都散了后,独自留下他问:“袁校尉是否有什么发现?请务必要对我们详细说说。”

袁德良面露为难之色,说:“是这样的,在出事前一天,我偶尔看见了……耿海和汤迁在争执。”

“是吗?”周子秦忙问,“他们为什么起争执?”

“这个,我可没有偷窥别人吵架的习惯,我就偶尔经过,发现他们在角落里吵架。”袁德良嘬着牙花子道,“不但吵架还动手了,汤迁一拳砸向耿海的脸,耿海闪得快没被打到,还了汤迁一脚,汤迁被踹到地上,破口大骂。我有心去劝劝架,但再一想,这两人什么关系,说不准下一刻又勾肩搭背了,大男人有什么话说开就好,我去劝两下说不定大家还尴尬,就罢了。”

黄梓瑕一边记着,一边又问:“那么,袁校尉你还记得汤迁当时骂耿海什么吗?”

“这个我记得,当时汤迁骂耿海说,‘胡姬怎么了?老子就是爱那调调!’。我心说这俩人还真是掰扯不清。所以我转身就走了,不掺和他们。”

“胡姬?”周子秦听到这里,又想笑了,忙问,“是不是玉成班那个穆拉雅罕娜?”

“除了她还有谁?当初王将军刚来的时候,邱刺史请我们忠义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去赴宴,还让那个胡姬穆拉雅罕娜出来唱歌。要我说,那个胡姬长得是真不错,歌唱得也好听,但耿海当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整个晚上,他的眼睛就死死地就盯在那个胡姬身上,一寸都不离的,到现在提起来,还是我们营中的笑话呢。”

周子秦忙问:“所以是耿海和汤迁一起看上了穆拉雅罕娜?”

袁德良道:“应该是吧。反正军中一群光棍哪见过那么会卖弄风骚的女人,个个都直了眼。不过只有耿海最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一班人还一起取笑过耿海,说他没出息……没想到耿海和汤迁会为那个胡姬动手。”

黄梓瑕与周子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其余再问,便没有任何线索了。黄梓瑕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一趟玉成班。

“别忘了,我们还欠简虞班主一个人情呢,不还是不行的。”

敦煌歌舞繁盛,美人众多,环肥燕瘦之中,穆拉雅罕娜是个令人瞩目的存在。

一个棕色卷发、瞳色如同琥珀的异国美人,歌喉出色,又通晓人情世故,擅于迎来送往,因此广受追捧。

风月场所中的女人,总是容易滋生事端。周子秦去玉成班之前,顺便到衙门调出卷宗一看,果然,前月就有一桩诉讼,是一个外地富商控诉穆拉雅罕娜拿了他的重礼,却不肯陪他春宵一度,因此他一气之下就来告状,要讨还自己送的首饰。

“这什么跟什么啊……”周子秦拿着讼状,撇嘴道,“一个送人礼物是为了贪图美色,一个是明知对方企图还要贪墨首饰,真是乌鸦赛猪黑。”

“那种场合,更离谱的事情也多着呢。”黄梓瑕拿过卷宗,看了看上面的结案陈词,显然衙门的人也都知道穆拉雅罕娜是邱刺史的人,因此明显偏袒她,最终以对方赠物无果而草草结案。

黄梓瑕和周子秦收好了案卷,向衙门的人打听玉成班所在。

门房笑道:“玉成班?就在左近,他们班主这些年真是赚了不少钱,把我们衙门旁边的院落买下了,你们走过去就是,不到百步。”

“大姐,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简虞正在教坊与公孙鸢吃茶,因大姐依然在教坊寸步难行,忍不住叹气道,“你说咱们蹚这趟浑水是对是错呢?本想着此次事关忠义军节度使,又能给夔王卖个人情,咱们帮黄姑娘一把,能替大姐你改善一下处境。谁知如今黄姑娘和周捕头在居安闹了一场大风波,既没见找回王将军,还差点波及我们。现在居安人说咱们玉成班的人不但抢走了他们的俘虏,还屠杀了一队去追王将军的骑兵。要不是我们玉成班真的只有几个女流之辈,他们那一队消失在沙漠中的士兵,岂不是全要算在咱们头上了?”

公孙鸢沉吟道:“怎么可能?我们只是介绍了黄姑娘和那个周捕头进我们队里而已,区区两个人,怎么可能在沙漠里杀掉一队骑兵?而且居安虽是小国,但沙漠里占地围城的有哪个是好惹的,那些惯于在沙漠里作战的精兵强将,怎么可能被他们干掉?”

简虞皱眉道:“反正他们要是能安然回来,就是欠了我们人情;不能安然回来,我们也算是报了大姐你当年被她下狱的一箭之仇,怎么算都不亏。”

公孙鸢不置可否,只说:“尽人事,知天命,毕竟我们如今是弱势,愿不愿意帮也只能仰仗他们了。”

外面小姑娘奔进来,叫道:“班主,班里来人了,说要找您。”

简虞问:“是谁?我和大姐喝茶呢,无聊的人一律回掉。”

“是上次跟我们一起去居安的周少爷和黄姑娘啊,他们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您。”

简虞与公孙鸢对望一眼,立即起身,回到玉成班。

接过沙州赦令,公孙鸢和简虞喜不自胜,对黄梓瑕不住道谢。

“大娘,如今你受允许,不仅可在沙州地界自由出入,并且每月有五日可出沙州,只是在出门之前,记得要先去衙门报备。”

黄梓瑕将文书送交公孙鸢之后,又问:“今日我还想见一见穆拉雅罕娜,不知她可在班内吗?”

听说是来找穆拉雅罕娜的,简虞只能叹口气叫人去找她,一边给黄梓瑕调蜜糖水,絮絮叨叨地说:“她啊,又出去陪人喝酒了。我总劝她喝酒对嗓子不好,她却老是说,她就想趁现在年轻美貌多捞点钱,将来回老家过好日子,唉!”

“哦?她老家是哪里?”黄梓瑕接过蜜糖水,笑问。

简虞迟疑一下,说:“唔,就是……就是西域小国的嘛。”

黄梓瑕将卷宗摊开,说:“我看这上面写,她是月什的。说起来,月什与居安,前几年是不是开过战,到现在依然纠纷不断?”

“是吗?我们在敦煌只知道歌舞,哪知道这些啊……”简虞神情有些奇异的尴尬,让黄梓瑕感觉肯定另有别情。

公孙鸢在旁边打圆场,对黄梓瑕表示慰问,说:“只怪我们给黄姑娘你的消息递得太晚了,如今你和周捕头回来,王将军却依然杳无音信,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真是令人担忧。”

“是我来得太迟了。”黄梓瑕只说。毕竟,那一队居安追兵全部死在沙漠中的事情,自然不能让人知晓,否则大唐与居安,怕是会有一场官司要打。所以,就连王蕴已经安然回到敦煌的事情,如今也是机密,不能告诉他人。

黄梓瑕喝着水,左右看了看,问:“班中大家似乎都很忙碌?”

“是呀,最近千佛洞有大佛像落成,要有一场大祭,我们玉成班要在佛前飨献歌舞,是以大家都在练习。”简虞声音柔曼,絮絮说道,“到时候除了颂佛,也会为远道而来体沐佛光的信众们献曲,其中《阳关三叠》是我们玉成班一绝,他处听不到,黄姑娘与周捕头若有兴致,当日可去参加。”

“能聆听简班主歌喉,实属三生有幸,我定会前往。”黄梓瑕应道,“常听说《阳关三叠》有三叠十二层,低音极低,高音极高,十二重高低音层层叠上,声遏云霄,这世上估计只有简班主能唱此曲了。”

简虞笑道:“我年轻时声音高亢,足以穿云裂石,自是不在话下。年纪大了之后声音渐变圆润,最高一叠已经唱不上去了。但穆拉雅罕娜天赋异禀,歌喉跨度极高,低沉高亢俱可驾驭,因此这次她是最后一叠的演唱者。”

“真是名师出高徒。”黄梓瑕说着,想着简虞如此美好的嗓音,自己却与她全盛时期无缘,不觉遗憾,但再一想,当年一曲琵琶动江都的梅挽致,后来再没碰过琵琶。人世变幻,往往如此,她又如何能体会其中的辛酸苦辣呢。

一盏蜜糖水喝完,穆拉雅罕娜还未回来。班里事务繁杂,简虞被叫去看几日后要在开光大典上用的东西,黄梓瑕便起身随她去看了看。

因是佛光大典,所用的舞衣颇有天竺及西域风情,钗环璎珞颜色绚烂,露出腰肢的半截紧身彩衣,可以想见到时的风韵。

在一片光华绚烂中,周子秦却独独对几张丑恶的面具感兴趣,“哇”了一声拿起来看,问:“这是什么?很好玩的样子!”

简虞在旁边解释说:“这是皮面具,一般我们在盂兰盆会上用。你看,这边还有假发,毕竟要演赤发鬼、黄发妖、绿发魔,都要备着的。”

黄梓瑕了然。盂兰盆会上常会演目连救母的故事,到时自然有人扮演地狱恶鬼。

“歌舞不分家,看来你们班子也很忙啊。”黄梓瑕随意翻着面具,看着这些拔舌的、挖眼的、剥皮的面具,说道,“这要是在晚上灯火下看来,估计会很吓人吧。”

说到这个,简虞有些得意道:“这可是我花重金求长安最有名的皮匠鞣的,又请了顶有名的画师绘制,用点胶贴在脸上后,绝对严丝合缝,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现在是白天还好,晚上戴上后再泼点红颜料,在夜里灯光一照,往往能吓哭很多女眷,甚至有些男人都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