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被坚定着选择的人,谢清知知道自己该笑。

他的确笑了,却比哭还难看。

“陛下啊,你,何必呢?”

061 这是一场豪赌,朕赢了

何必为了我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人,去与整个朝堂作对呢?

何必为了我这样一个连剩下的日子都屈指可数的人,下一盘这样的棋局呢?

这不值得的。

“何必呢?”江泽渊笑了一声,里面是谢清知从没体会过的悲凉。

“谢清知啊谢清知,朕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就说过,不会让你离开,可你偏偏一次次想要逃脱,朕的身边到底是刀山还是火海啊,叫你这么唯恐避之不及?”

冰凉的手腕蓦地被抓紧握住,落进热得惊人的掌心,谢清知下意识挣扎,却被握得更紧。

“别动,你既想听,我们就来掰扯掰扯。”

面上的碎发被人轻轻拢起,温柔地别在耳后,那力道明明缱绻如水,谢清知却不由自主地想逃。

“朕很早很早以前就说过,要让先生一直陪着朕,那时是先生答应了的。朕那时候可高兴了,那是朕一辈子中,得到的第一个正经承诺。那时的朕啊,觉得有了先生的诺言,就是万能的,世上再没有什么坎,是朕跨不过的。”

江泽渊嗓音轻柔,一字一字,落在谢清知耳边,犹如情人间的低语。

“朕是个坏胚,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朕相信先生是知道的。不然,先生就不会把朕当成一把称手的,拿来复仇的刀。先生既知道朕的脾性,就不该轻易许下承诺。”

江泽渊的控诉将谢清知的思绪拉到当年的那一刻。

那时江泽渊还小,身高仅仅到他的心口,整日整日围着他转,一逮到机会就问他会不会不要他。

那时,他还只当江泽渊是枚复仇的棋子,所以从没应过声。

直到秋狩突生变故,他一直当棋子培养的,本该和他只有互相利用关系的孩子冒着生命危险帮他挡剑,那一刻,他是恍惚的。

再然后,重伤的江泽渊迷迷糊糊高烧了许多天,那时他又为了躲避李家的视线,只能匆匆瞥过一眼就离开。

只有一次,他按规矩前来探望,那时小皇帝烧得意识模糊,脑门上冒着冷汗,睫毛颤抖着睡着,他不忍心吵醒,只靠近看了一会儿,帮人把冷汗擦完就准备离开。

不想却被睡梦中的江泽渊拽住了衣袖,那时小皇帝的声线依旧带着孩童的稚嫩,不如现在低沉,那孩子拽着他,如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救命浮萍,即使拼命挣扎也依旧绝望。

梦呓的小皇帝弱弱地喊着「先生」,小心翼翼中带着我见犹怜的祈求。

还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小皇帝或试探或正经、或威胁或哀求,却都没有真正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

“先生,你能一直陪着渊儿吗?”

先生,你能一直陪着渊儿吗,前面的路好黑,我不敢走,想让先生牵着。

或许是脑子迷糊吧,又或许是被执着的稚子打动,那时的谢清知并没有同往常一样拒绝,而是轻轻回了一句「好」。

声音沙哑,如硬沙磨着嗓,他们明明都不清醒,一个梦中呓语,一个片刻动摇,兜兜转转间,竟拉扯出一张千回百转的网,将他们在彼此许下的虚假中,沉沦了好多年。

“呵,原来,先生就没相信过,那日的朕还有意识,也从不曾想过,一直陪着朕的这个可能吗?一切的一切,竟都是朕自作多情!”

不是的……

谢清知想反驳,那日回去后,他是真的在考虑一直陪着江泽渊的,自己早就被仇恨裹挟。除了复仇,生命中早就没了可执着或坚持的事。

自他目睹父亲的死亡,那后十年,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的活在世间,万事万物,都早已离他远去。

他不是没想过报完仇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而是不敢想。复仇是唯一意义,意义之后,便再次回归了无生气的生活。

他规划不出自己的未来,也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

是江泽渊,让他第一次开始幻想往后余生,他开始想,那时他们师徒二人相互扶持,可以讲大燕治理得再好些,或者,他们也可以过得平淡自由些。

他不是不曾预想,而是真真切切地憧憬过。

可惜,所有的美好,都毁于三千枕。

那日他带着毒酒去送太后李婉去见阎王,却得知这么一个消息。

濒死之际的李婉早已满口鲜血,他蜷缩在地上,肢体因疼痛而扭曲,但依旧在笑,笑得疯狂又得意。

“谢清知啊谢清知,你算计半生,可有将自己算进去过,可曾预想过这样的结局,彼时形销骨立,人如骷髅,你只能躲在漆黑的墙角里,守着你越发靠近的死期度日。”

“我痛苦一时,你却痛苦半世,日日夜夜,活于蛊虫的磋磨中,待精血耗尽,它们便嗜血啖肉,一点又一点,把你挖空。而你啊,只能清醒着煎熬,在备受折磨中,看始作俑者的儿子,立于龙椅之上,享万世香火。”

“这一场博弈,我是输家,而赢家,永远不是你,你的结局,要么自缢,要么等蛊虫噬心,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是啊,命运磋磨,那时他看着死不瞑目的李婉,只得出这么一个可笑的结论。

从那天起,不信神佛的他终于沦落于因果的笑谈中,他带着满身的病痛,带着日夜痛到昏迷又惊醒的痛苦,看仇人的儿子,看邹昌帝的遗脉,一步步稳坐高堂。

而他,只能带着他父亲种下的蛊虫,携万臣跪拜,恭恭敬敬,道了千万句万岁。

可笑吗,是的,也同样可悲。

蛊虫落在那杯拜师茶中,让互不知情的两人由陌生到相知,再由相知到陌路。最后,沦落于阴暗潮湿的牢房中,隔着满腹的爱意,仇视。

“对,”谢清知在密密麻麻的痛意中找回声音,他很疼,身体痛心也痛,声音发着颤,复刻不了面上强装而来的镇定,但字字诛心,“一切都是陛下自作多情,不过是句逗孩子开心的玩笑话,陛下怎么就当了真……”

“谢清知!”

怒意再掩饰不住,伴着咬牙切齿的怒吼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