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少年腼腆害羞的面容早就模糊在了岁月里。

谢清知常常在想,上位者的算计,是不是早就隐在过往的温情里,只是他迷昏了头脑,直至遍体鳞伤才发觉端倪,可惜为时已晚,最后只能草草收拾起散落的尊严,落荒而逃。

他在江南待了近三年,三年来,他虽是刻意躲开和京城有关的人和事,但是燕国就这么大,位高权重的人无论做些什么都会被人议论,那些话语或嘉奖或嘲弄,到头来多多少少都会传进他的耳朵。

三年来,他听得最多的便是那位帝王如何喜怒难辨、如何残忍弑杀,听得多了,连他都开始怀疑,记忆中那个胆小怯懦的少年会不会只是他痛得狠的时候假想出来的,只是为了给千疮百孔的过往找个不那么狼狈的借口?

可终究是事与愿违,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只能得出小皇帝太能装的结论。

装弱扮可怜的技艺炉火纯青。就连他也被骗了近十年,直到最后才看清狼崽子脆弱讨喜外表下的阴邪内里。

谢清知捻了捻手中的玉佩,喃喃道:“江泽渊啊江泽渊,老死不相见的结局不好吗,你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话音刚落谢清知忽觉身体内一阵寒意涌出,瞬间浸透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在庭院中站了许久。

果真是病入膏肓的人喜欢胡思乱想,谢清知自嘲地摇摇头,将玉佩收入袖中,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暗下去的天色,见天空中的阴云开始堆叠,怕是又要下雨。

呆在江南的这段时间里,谢清知最怕的就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他身子弱,既不抗冻也经不起湿潮,可老天爷偏要和他作对似的,每每在他病情有点起色的时候就阴天。

谢清知回房,将回京要带的东西简单理了下,喝完药就躺在了床上。

锦被拦不住南方的湿潮,被窝总是暖不热,谢清知卷着被子蜷缩起来,不禁开始想念京城的宅子。

不知怎的,谢清知眼前忽然浮现出小皇帝暖好被窝后得意洋洋向他邀功的样子,谢清知一愣,回过神来暗骂一句晦气,心想还是这张脸最欠揍。

也不知道回京后有没有机会实现愿望,在临死前把三年前的那一巴掌补上。

不过这愿望只能想一想,谢清知自我开解着翻身面对墙面,谁让人家是九五之尊、金贵之躯呢。

006 还有一个问题

谢清知身子又乏又沉,觉也睡得模模糊糊,许是白日的经历牵动了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他竟是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梦中锣鼓喧天,鲜红喜庆的迎亲队伍排成长长一列,从街头延伸到街尾。有声音高昂的唢呐开道,街上的百姓自发退避到街旁,给迎亲队伍让路。

热闹至极或悲苦至极的经历总是让人印象深刻,谢清知看到鲜红喜轿的一瞬就想起了当年的事。果不其然,他在杂乱的人群中找到自己,同时找到的还有他不愿回忆起的人。

谢清知被涌起的人群挤得有些无措,他随着人群来到街边,有些懊恼,早知道这么乱就不该把小皇帝带出来。

正想着,谢清知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不轻不重扯了一下,他低头看去,见一身便衣的江泽渊两眼发亮,小脸也因兴奋变得红彤彤的。江泽渊明显没有察觉到谢清知懊恼的情绪,只是拽着他的胳膊问道:“先生,民间成亲的声势竟然这么大的吗?”

听到他问话,谢清知有些紧张,他捂住小皇帝的嘴退出人群,等确定忙着看热闹的人群不会注意到他们才开口。

“婚丧嫁娶是百姓最为看重的四件事,每每碰上,都会极力筹办。仪式是否盛大其实和家境有关,富贵人家就办得大些,贫穷人家就办得小些,办这些事面子是一方面,但更看重的是心意。”

“成亲便代表两人结发为夫妻的决心,此后要同甘共苦相携一生的,更不能草草了事”

“眼下陛所见的,应该算是显贵人家办的,三媒六聘都兼顾上,也算是婚礼的典范了。”

江泽渊的兴奋劲显然没有被谢清知一番正经理论浇灭,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队伍中间的花轿接着问:“那这花轿里面坐的是新娘?”

“嗯。”

“花轿旁边跟着的是喜婆?”

“嗯。”

“后面长长一队的物件是嫁妆?”

“嗯……”

……

谢清知不明白这小皇帝怎么那么多问题。但看在小孩第一次见世面难免兴奋的份上,还是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可是小皇帝天南地北问了一通,最后竟然问到他身上。

“先生不是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那先生怎么还没有成亲?”

二十多岁还没有娶妻生子的谢清知面子上过不去,装模作样瞎扯一通,只说还没有遇见合适的就作罢,拉着小皇帝就要往回走。

可能是脱掉皇服行走民间的原因,江泽渊的胆子比以往大了不少,他一手拽住谢清知的衣袖,一手抬到小脸前竖起食指,漆黑发亮的眸子满是请求,见谢清知回头看他就立刻哀求道:“先生别急,还有一个问题,就一个。”

007 做朕的皇后吧

小皇帝的母亲是个南疆美人,他长得也争气,五官随了母亲,小小年纪就能明显看出是个难得的没人胚子,小巧秀气的眉毛,显得可怜有讨喜,谢清知心下一软,虽没有点头答应,但还是转身停住。

小皇帝得到默认,满足地咧嘴笑开,他仰头看向谢清知,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那先生过几年要是还找不到合适的,能嫁给朕吗,朕保证对先生好。”

谢清知看着小皇帝坚定的眼睛,见他一言不合就要发誓的架势,再端不住老神在在的表情,一边后悔给小皇帝开口的机会,一边思索是不是该找个教习嬷嬷教教他常识。

谢清知实在不知是该笑小皇帝荒唐,还是该骂他不知礼数,纠结片刻开口:“这问题不正常,以后别问了,显得一朝天子没见识。”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小皇帝拽出人群,往回走去。

谢清知身高腿长,一时没注意走得有些快,跟在身后的小皇帝还没长开,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前面的人。

若是仔细看,不难发现小皇帝表面的天真和乖巧下,藏着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谢清知静静地看着,想起当年自己不经意回头看见这笑容的时候,还以为是这半大的小孩被人群挤得厌烦了,不好意思发脾气,才勉力才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所以并没有在意。

只是千帆过尽后再看到这个表情,才感同身受地知道,这小皇帝不是自己半路养歪的,而是他本身就是个狼崽子,那些狠厉恶毒是长在骨子里的。

梦中的自己带着小皇帝往谢府走去,谢清知看着远去的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有些恍然。

因为病情加重,他时常梦见以前的事,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做梦总是只做一个片段,结束后就会自然醒来。

所以谢清知没有跟上去,而是待着原地,等着自己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