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有男子的歌声自碧波深处传来,“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她愣了一下,便听见有女子的歌声应答:“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桓微正将芙蓉置于怀中,闻言默默地将花取出来,擎在手上。谢沂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莲子」谐音「怜子」,「莲心」是谓「怜心」,这首歌唱的是女子思念丈夫,故而皎皎才会把芙蓉取出来。

桓微微微着恼,轻轻瞪了他一眼,那男子的歌声却又响了起来,“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女声则答西曲歌,“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男子突然开怀大笑,笑声隔着水声传来,惊起一滩鸥鹭。

桓微的脸霎时红的如同芙蓉一般。

竟是遇上了一对野鸳鸯!

不怪她生气,如果说「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还是在说男女亲昵,「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却是在唱男女嬿好了。桓微虽听不大懂「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是什么意思,「腕伸郎膝上」却是听得懂的。霎时脸上滚烫。怨那野鸳鸯不知羞,也怨谢沂将她带到这里来。

这淫靡的歌声勾起了谢沂一点隐秘的回忆。他想起她有一次醉酒后,也如歌中这般青丝披散,坐在他膝上,皓腕搂着他的脖子哭哭噎噎地叫他「阿沂」……

千娇百媚,呖呖如莺。

桓微坐在马上,瞧不见他表情,但看他脚步慢了下来就知他也听见了。霎时两颐飞红,艳丽无比。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擎着荷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婉声哀求:“快走啊。”

素来清冷端庄、牢记闺秀容止的桓十一娘,终于在这野鸳鸯的歌声前败得一塌涂地。

心猿意马的谢郎君回过神来,俊颜微赧,装作不知地拉着缰绳继续往前。西池的东畔接着桓氏的后园,沿着长堤走到尽头,便到了桓府的后门。

谢天谢地,桓微终于不用听那恼人的淫.词艳曲了。

桓府造府时巧思,开凿壕沟将西池活水引入园。西池离桓府后门不过百步之遥,中以小桥作隔,路旁点灯,桥畔杨柳婆娑,映着月光灯光摇曳不定。

桓微脸上仍烫得厉害,恹恹道:“我回去了。”

这一下马却踩着了裙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跌去。却意外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谢沂揽着她,女郎身上特有的辛夷花香顷刻间盈满鼻端。

她像月光跌进郎君怀中,轻盈秀婉。帷帽滑落,脸和他贴得那样近,只差一点点,便要无可避免地亲到她温软的唇。谢沂抱着她,呼吸如窒,心中蓦地响起方才在湖心听见的野鸳鸯的歌声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有那么一瞬,他想撕下这层温文守礼的伪装,采下怀中的这朵玉芙蓉,夜夜怜惜。

月光从东方照来,打在她浓密的眼睫上,莹莹一层,如有泪光。他看不清她面容,只听到她清冷如霜

的声:“郎君可以放我下来了么?”

谢沂目光幽幽一沉,放了她下来,扶她站稳。又捡过落在茸茸芳草上的帷帽,重新替她笼好。

他手指勾过帽绳,系在她莹白如玉的下颌下,温热指腹不时触到她。桓微轻轻抿唇,莹白的面上还残留着一丝暖红,她手中仍擎着他送的荷花,待他系好帽绳,低低道了一声「我走啦」便转身离开。

谢沂目送她走至门前,不一会儿便有人开门,女郎高挑秀颀的身影消失在朱门之后。

她是在生气,可她到底没扔掉他送她的莲花。

他笑了一下,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离开。

……

七夕过后,京中平静了一段时间,过了盂兰盆节,崇宁帝将桓谢二氏及北燕使团召入宫来,说是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天子在华林园中设宴,宴会选在日中开始。园中急管繁弦,歌舞翩跹。气氛却凝滞如冬日湖水,波澜不起。

北燕使团的位置设在右首,左边才是桓谢二家。除已经聘亲的桓芙外,桓家三个女儿都在席间。桓微坐在庐陵长公主之后,螓首低垂,柔美婉嫕。

许是崇宁帝特意安排,她的席位就挨着谢沂,宛如一对璧人。对面,慕容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握着酒杯,眸中幽幽不定。

元嘉公主同庾皇后也在席间,庾皇后将慕容衎的反应看在眼中,暗暗纳罕。元嘉眸中却闪过一丝愤恨,凭什么,凭什么桓微一个大臣之女都可以悔婚另嫁,她却要嫁去江北和亲!

听说那北燕太子慕容绍虽生得俊朗,却好色风流,十二岁就有了妾侍,十四岁就敢睡庶母,差点被燕帝废掉。仅是东宫之中有品级的妃嫔就多达二十人,更别说那些通房外室了。

这样的一桩婚,父皇竟视为良缘!

她目中哀伤难掩,看向谢氏的席位。清隽寒逸的郎君唇角如牵春风,间或侧目看着身侧的女郎,眼中温情脉脉。

席间的气氛愈发的沉滞。崇宁帝呷一口琼浆,与慕容衎道:“朕知道阁下委屈,可这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早在阁下提亲之前,长公主就已答应了谢氏的提婚,桓大司马远在淮南,消息未通,才会应允阁下的。十一娘既已许婚,焉有再许之理。”

慕容衎的视线从桓微身上收回,维持着礼节淡笑了一声,“这不对吧?某听说长公主当日并没有答应谢家,两家的六亲礼也是近日才开始。”

庐陵长公主眉心拧起,当即开口:“阁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指责本宫为了躲避婚事才临时给女儿订婚?”

“早在今年五月圣上就已下旨为我儿赐婚,只是我儿年纪尚小,才拖了两个月罢了。阁下若不信,本宫还有当日御旨为证。”

庐陵说的赐婚御旨,却是当日元嘉事发后、同崇宁帝商议联姻谢氏后所拟的一封,打算同王氏绝婚后就请出这一封旨意来,顺理成章地联姻。未想途中叫夫主摆了一道,一直没能派上用场。

“是这样么?”慕容衎淡淡笑了一声,语气却殊无相信的意思。庐陵面色铁青。

“桓女郎,某就真的这样不堪,不能入你的眼么。”

他转向桓微,目光灼灼。

贸然点到自己,桓微不得不起身作答了。她低垂着眼睛,温言细语,却很坚决:“承蒙殿下错爱,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由父母做主,十一娘只是顺从父母之命。”

“殿下会遇见比十一娘更好的女子,琴瑟和谐,儿孙满堂。十一娘在此提前恭贺了。”

事到如今,她心里已然很坦荡。燕持隐瞒在先,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她的确喜欢过他,但国恨家仇,她不会嫁给胡人。

慕容衎的眸光随她话音转淡,黯然无比,“是我失态了。我敬女郎一杯酒,给女郎赔罪。女郎就不必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