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1 / 1)

元嘉则废为庶人,以谋逆之罪,关在廷尉地牢之中,等候发落。

朝廷里大臣们为着迎立新帝之事吵闹不休,乌衣巷里,谢沂倒可落得一日清净。在榻上昏昏沉沉睡着,直到晚间方醒。桓微已去王氏接了儿子回来,小家伙还不明今日差一些就与母亲阴阳永隔,兼在王家和阿桐弟弟玩得十分开心,见了母亲便笑得甜甜的,伸手要她抱:“阿母。”一点也不记得早间母亲离去时的伤心了。

儿子还是那个儿子,黑溜溜乌沉沉慧黠灵动如上好水晶的眸子,梨花瓣儿堆成的花柔玉润的一张脸儿,桓微却止不住地眼眶发酸,把额头轻轻抵在他的小额头上。

谢瑍安静地伏在母亲怀里,半晌,模模糊糊想起和父亲的约定来,“阿父……”

桓微眼神微黯,拍了拍儿子的脊背哑声道:“瑍儿乖。你阿父在里面休息,他生病了,咱们悄悄的,不要打扰他好吗?”

谢瑍并不懂得什么是生病了,但母亲的话他总是听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采绿端过一小碗洗净的红柰,她才从钟山方向回来,桓微知道是有事要禀,把他的青玉小碗放在胡床的小案上,留了采艾喂他,先和采绿出去了。

院外天色深蓝,明月当空。烂银皓光投下,溶溶浸朱窗。到了该用药的时候,两个侍女端着药进了谢沂歇息的卧房。谢瑍正拣了一枚果子要吃,闻见屋内传来的咳嗽声,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尚在摇晃的竹帘,抱着小玉碗蹦蹦跳跳地下了胡床。

屋中苦药的气息萦绕不散,谢沂正拿清水漱了口,洗净唇齿间残留的苦涩。便听门口竹帘清泠泠如珠玉相撞的响,帘下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稚气而好奇地望着他。

“瑍儿?”

他含笑唤,“是要和阿父玩骑大马吗?”

谢瑍惘惘摇头,他费力地捧着碧玉小碗,小心翼翼地走到父亲的病床前。

“这个。”

他站在床前,踮起脚,努力地把那个碧玉碗递给父亲,“咕咕说,甜的。”

碗中盛着洗净的红柰,果肉沥着水珠,晶莹剔透,如沁碎冰,望之如山樱。

谢沂把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单手将儿子抱上了榻。勉力挤出一丝笑,拿起一枚红透了的柰果:“瑍儿要送阿父吃这个吗?”

谢瑍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把父亲望着,用力点头,待他咬了一口后,忽地蹭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瑍儿,也是,甜的。”

语罢,又跳下床跑远了。独留谢沂看着那枚咬过的红柰,唇角慢慢地萦上笑意来。

月余,朝廷新立了会稽王萧昱为帝,以世子萧纂为太子。萧昱登基之后,以迎立之功进谢珩为太傅,赐金印紫绶,位在三公之上。

谢珩却以年高为由推辞不就:“我本非红尘中人,在尘网十载,实因家族之利不得已而为之。今者小儿辈大有所为,是该让我这老头子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他执意要往会稽东山继续过他前三十年的隐逸生活,拒绝了文武百僚的相送,乘一辆犊车,在部曲护送下带了妻儿晃悠悠地往三吴去。谢家的宅子一瞬空了许多。

“建宁陵之事,叔父对朝廷彻底失望。或许,他会怪我。”

这夜,哄儿子睡下后,夫妻两个在榻上说话。谢沂轻拥着妻子仅着了一层蝉翼罗衣的脊背,自责地喃喃。

建宁陵的事,他半真半假配合岳父演了一出苦肉计。明知小皇帝必败无疑,偏还把自己伤势示之于众,就是为了让叔父对齐室失望。⑦④尒説

他的伤势不过一些皮肉伤,看着唬人,实则不到一月就大好了。桓微心有余悸地抚着他腰腹上道道疤痕,眼睛里很快盈起水雾,“那郎君后悔么?”

“后悔什么?”

他捉住她滑到腹间的纤指,置于唇边轻啜。儿子还在旁边安睡,桓微微微赧颜,艳若云霞,眸子里的水雾却愈深,贴进他怀中凄伤喃喃:“后悔为了我,抛却一世清名,日后史书工笔或会责骂郎君为我所祸,背主叛亲,罔顾恩义……”

小薇儿终于知道自己是祸水了?

谢沂笑,摇了摇帘帷上垂着的铃铛,让采艾进来抱了谢瑍出去,将她伏倒在枕上,唇颈相贴地低语:“傻皎皎。”

“效忠于昏聩之君乃是愚忠,我所效忠的,乃是天下的黎民。又有驱除胡虏收复旧京之功,北荡燕云东却辽东,何愁后世史书不会公正待我。”

他贴着她雪白的脊背,炙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颈畔耳畔,温柔地噬咬起来。桓微这时才省得他叫人抱走儿子的用意,恼他轻薄,又怜惜他伤势,羞赧地要拒绝:“郎君……”

手却被他握紧了,他以指在她雪肤上画起起伏伏的山川图。这儿是东西二京,这儿是中原腹地,这儿是巍巍泰山洋洋江河……他想要徒歩仗剑,荡残除凶,呵气声响在她耳畔,“好皎皎,再给郎君生个女儿好么?一个和你一样聪慧美丽的女儿……”

青帷落下,银钩轻晃,掩去满室的氤氲春.光。

谢珩一去,朝中再无人可与桓泌抗衡。新帝登基后三月,桓泌受封司空,总百揆,加丞相,以荆襄十郡建楚国,受封楚王,受九锡殊礼。同年末,桓时在长安击败南下入侵的吐谷浑,桓泌以总统之功,获加皇帝规格的十二旒冕、天子旌旗。

桓泌受封这日,廷尉传出消息来,庶人萧妧在地牢里吞金自杀。廷尉官员将其归葬在建宁陵的陪葬坑里,算是保全了一点前公主的颜面。桓泌知道以后并未责罚,于是朝廷上下争颂桓公之仁。

彼时桓微已怀着孕,桓晏和谢沂两个并不敢叫她知晓,桓晏又离京去往彭城与薛荔之完婚他和薛女的婚约是早就定下的,薛荔之并不喜欢他。但为了家族也就同意了,二人不过各取所需。

离京那日,谢沂破天荒地去送了他。桓晏站在萧瑟秋风之中,面晨光而立,望着渡口江岸苍苍的蒹葭,很是感慨地叹了一声:“万想不到,你竟会来送我。”

“为何拒绝姑母之请?”

谢沂一双眼仍是淡漠。桓晏曾拒绝了谢太后要他认祖归宗登基为帝之事,由此重获桓公信任。他这个人,前世汲汲营营皆为权力,谢沂不信他会真正放弃。

“南齐的皇帝有什么意思?要做,也当做大楚的皇帝。”

桓晏以指绕着腰间的玉坠,绣了竹纹的袍袖下,清瘦如竹的手腕上系着一枚珠腕绳。他语气悠悠,漂亮的桃花眼中悉是玩世不恭。倏尔色变,眼中射出凛寒凌锐的刀来:“谢仪简,你给我听着。我把阿微交给你,这次你再敢让她掉一滴眼泪,我纵为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桓晏说完便上了船。昏暗曙色之中,谢沂目送他船只远去,眉心紧皱。桓晏绝对没有放弃对权力的渴求,他是不是得寻个机会再知会大舅子一声?

一年后,桓微的女儿谢珝出生时,萧昱病重,下诏禅位给大司马、楚王桓泌,朝廷再无人可阻。桓公受禅称帝,改国号为楚,大赦天下。南齐立国百年,至此终结。

这个女儿的出生恰是好时候,桓公认为是这孩子给自己带来了好运,破格晋封为翁主。

桓氏各人皆行封赏,桓微以长女身份当之无愧地获封公主,受封江左最富裕的会稽郡。桓氏三子和诸子侄皆封王,李夫人封昭仪,止后位空悬。桓泌曾亲往永嘉寺请发妻出寺,被庐陵所拒,遂终身不再立后。

天下已定,刀枪入库放马南山,谢沂这个武将也无了用武之地。桓泌本封他为大将军,总天下兵马,委以心腹。谢沂也拒绝了,只领了他兖州刺史的旧职,拜驸马都尉。

诏令下来时,桓微在府内收拾旧物,抿唇笑他:“郎君如今是驸马了,按照汉时规矩,我应居于公主府,召郎君时郎君才可入见。谢仪简,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谢沂眸色一暗,一把搂住她纤软细腰轻薄一捻,古怪哼笑两声:“孩子都给我生了两个了,皎皎可真是翻脸无情。看来,是嫌郎君服侍得不够……今日便来讨教!”

他作势又要挠她痒痒,羞得桓微面如春晓之花,死命挣脱着把他手摁住:“孩子还在外面呢!”

谢沂于是停了手,把唇轻轻抵在她额上,闭着眼,叹了一声:“皎皎,遇见你,是沂前世之幸也。”

桓微并不懂为什么是前世而非今生。但郎君的语气太过温柔郑重,她生不出旁的心思,只拥紧他,眼波脉脉如流:“郎君,下一世,我们还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