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傻子。若人心在皇帝也就罢了,可人心不在他。先前是士族,眼下是宗室,两边都落不到支持,把人杀了又有何用?瞧着这帮大臣斗鸡眼的样子,是要和皇帝拼命了。若依皇帝之言,后世史书提起,自己只会作为刽子手遗臭万年,累及家族声誉。
桓泌也皱眉唤人道:“送卫将军回城疗伤。”
殿门再次洞开,无人再听从他。阳光照射入殿,携一束金色流尘照诸他身,分明是暖意融融的秋阳,小皇帝却只觉得冰寒彻骨,终于绝望地哭喊起来:“朕才是皇帝!朕才是皇帝啊!你们凭什么这么对待朕!”
群臣息声,无言以对。庐陵的声音像是淬了一碗寒冰,冷凌凌的:“陛下很快就不是了。”
“为人君者,当能明辨是非,宽仁摄下。陛下今日之所为,实在令人失望。”
“中领军,送卫将军回城,桓晏,去请太后诏令。”
有些话大臣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口,但庐陵可以。她也知晓,若是平日大臣们必然容不下她牝鸡司晨,但如今不会有人有异议。经此一事,大臣们不会再容许这样一个皇帝坐在太极殿的那张宝座上。
“皇姑母恐怕太过放肆!”
小皇帝气得牙齿打颤,万想不到她一介女流竟想做主废帝。再一望殿中衣冠,原先他生母升个太后形制的仪仗便能用唾沫星子将他淹没的迂腐老头子们此时却无一人发声反对。桓泌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饰的狠戾,几要将他生剥了般。他下意识向太保投去求救的目光,谢珩心下失望,索性闭目养起了神。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小皇帝不甘心地望向周季:“中领军……”
那原先说过会效忠于他的禁军首领此时却看着萧昱,眼神再无声把群臣面上连掩饰也懒得的怒色一扫,在心底哀叹一声,一抬手,围在殿中的如林禁军便撤了。自己则向皇帝拱手,走到了谢沂身边,“卫将军,请吧。”
桓微一脸戒备,倾过大半身子挡在了丈夫身前。反倒是谢沂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搀扶自己起身,朝皇帝行礼:“陛下,微臣告退。”
双眼冷漠,瞧也未瞧皇帝一眼。桓晏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庐陵,亦拱手:“臣也告退。”
殿中围集的如林虎士跟随长官下殿,眼睁睁瞧着周季恭敬地把人送了出去,禁军却无一人听自己的命令。小皇帝双目失神,无力地跌坐在地上,顷刻间似被抽去所有生气。他败了,既没能手刃仇人,也没能诛除奸臣,反倒失去了帝位。他忍不住以袖拂面痛苦地低咽起来,阿姊呢,阿姊为什么还不来救他……
徐仲等皆候在陵园入口处,见长官面色苍白、浑身是血地叫人搀扶着送出来,铜筋铁骨的汉子竟是热泪盈眶,眼泪花花地自抽嘴巴子:“都是属下不好,是属下人微言轻,不能得伴使君左右……”
“行了。”
粗眉黑脸的八尺汉子哭起来的样子实在滑稽,谢沂敛眉打断他,强撑起精神来和他打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皇帝是个心思深沉的,把我叫进去乱刀剁成肉泥也是有先例可循的,何必往身上揽?莫非是抱怨我不给你加官职?”
徐仲一下子涨红了脸:“末将安敢如此!”
桓微见他还有心思说笑,心头稍安,见日头往西,已然日昳,不禁轻轻拉一拉他衣袖:“郎君,你去栖霞别院养伤吧。城中境况未知,我一个人去便好。”
她犹自忧心城中的情况,把谢瑍藏在王氏,虽能藏住一时终也不是长久之计。谢沂看出她的担心,柔声安慰:“你我结缡三载,艰难困苦,从来都是一起承担。如今也自当夫妻同心,怎能让你一人独涉险境。难道日后瑍儿问起,要叫他知晓他父亲是个逃兵么?”
提起儿子,她一下子没了在群臣面前周旋应对的从容,依依拉着他手眼泪簌簌而落:“我是担心你伤势……”
“我没事,不过一些皮肉伤。”
即使身上的伤口动一下都会疼,他还是挤出了几丝笑,“晚上回家还得和瑍儿玩骑大马呢。”
又凑近,在她耳畔低语道:“喏,让皎皎骑也可以……”
桓微扑哧笑出了眼泪,把他伤势一瞧,又是羞赧又是心酸。眼波凄凄的如蒹葭起雾,哀伤喃喃:“郎君就会不正经……”
桓晏提着药箱自殿中出来,恰见得她一笑生春的光艳面庞,他定定看着妹妹,眸色幽暗,心中如被剜一般,好似又透过她看到另一个孤独漠然的灵魂。
她在他面前,一向都如此么?
既有刚强,也有小女儿的娇羞柔弱。
可那个人,从不会为谢仪简露出这样小女儿的神色,她总是神色淡漠的,像潇湘水韵中一株寂寞开绽的芙蓉,如隔烟云,若即若离,仿佛近在咫尺,可触手却只碰得满手的坚冰。唯有在提及儿子时才会露出些许真心的笑意。
他原该是责怪这个脆弱的、沉溺情爱的她的,怪她背诺,怪她不如前世一般恨谢沂。可如今,见了她破涕为笑的楚楚模样,从前的那些耿耿于怀,就突然间似都能放下了。
他想,他还是更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
三人目光对上,谢沂还是一脸的冷淡神色,不耐烦地移过了目去。桓微微怔了一刻,唇边缓缓盈起恬静的微笑:“谢谢哥哥。”
她的笑清恬柔淡,像是久违的枝头春色,要经历一冬的冰藏才绽得出来。桓晏已很久没有见到她对自己笑过。
可一想到这样的笑谢仪简天天能得,他眼底又不禁掠过了丝暗火,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仪简没事就好。”
“卫将军。”
这时周季亲自驾了一辆朱轮华盖车来,跳下车,诚恳地抱拳致歉:“卫将军,今日之事是周某对不住,周某人微言轻,不过悉听尊者命,还望见谅。某这就送将军回城休养。”
他诚挚道歉的模样竟与方才殿中判若两人,桓微警惕地瞭了他一眼,这人是可以相信的吗?
她眸如秋水,乌黑瞳仁宛如墨玉盈盈浸在一汪碧漪中,饶是生气也柔媚可爱。周季呆愣了片刻,干笑两声:“令夫人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须眉未必就比巾帼强,何来不让之说?中领军这话的意思,倒有些轻视女子。”
谢沂厌恶在他眼里看见的惊艳,搭了妻子的手上了车辇,顺势将她也拉了进去。桓微原还有些担心得罪了他会令事情难办,谢沂却冲她弯了弯唇角:“别怕。”
“周季这些人原也是想仰仗皇帝建树功业。可如今惹怒了群臣,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失去了禁军的支持,小皇帝就像是失去了利爪的幼虎,和一只病猫儿也没什么两样。
至于城中的禁军,南齐皇权衰弱禁军兵力不强,且散落京畿各地一时来不及诏令,元嘉可以倚仗的也就城中驻扎的三千甲士。丹阳军营里还有他的三千人马,足够应付了。
车外的周季果然没再说什么,亲自策马护卫在马车之旁,率领禁军护送几人回城。桓晏另乘了一辆车。
车马南归,很快抵达建康城,城中才传了太后的诏令出来,两队人马相撞,徐仲想都未想便飞马迎战把人擒了,截获了诏书,献给使君看了。谢沂看罢,眉头两道锋锐剑眉兀地皱起:“这不是太后的字迹。虽然模仿得像,但我认得出。”
桓微偏头一瞧,凤凰衔枝暗纹的缎面,规格是那个规格,凤印是那枚凤印。唯独字迹呆板毫无灵气,一看便是匆忙临摹而成。沉吟道:“想来太后不肯就范,她恐事情败露,匆匆找人临摹假传懿旨。”
桓微心中着实后怕了一刻,若非谢太后为她拖得这一时半刻的时间,她恐怕根本来不及出城。
她手心皆紧张地发汗,把玄红缎面缓缓卷好,交给九黎:“把这封懿旨收起来,等此事了,这便是长公主谋反的罪证。”
回城的事比她想象的要顺利。禁军得旨关闭了城门,周季出示了自己的令牌,谎称是奉命押送谢沂入城,守城的禁军也未多想,洞开城门将人放进来了横竖上头只说不让人出去,并没下令不让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