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脸犹红红的自然,是气红的。忽然发怒把案上的竹简全部堆到了地上,切齿道:“汉宣能忍,朕亦能忍。好歹,朕比他们年轻!”
熬不死年轻的那个,他还熬不死两个老狐狸么?可桓氏北伐收复半数领土博取人心,他怕的是等不到熬死对方那一日便已经被迫禅位。
元嘉今日来本也是为此,四周宫人早已遣尽。她从袖中抽出早已备好的一卷竹简递给他:“桓谢二氏性若财狼鹰鹯,比之霍光,凶横十倍。陛下该看的不是汉书,而是国史。”
她递过去的正是他们兰陵萧氏的起家史。太.祖齐宣帝受命三朝辅政老臣,却在幼主前往先帝陵墓扫墓之时发动政变,诛灭政敌,大权独揽。后来更是行废立之举,尊禅让,登上皇位。
这是宫闱之内的禁忌。即使已过百年皇权衰落,也不会有人提起。小皇帝脸色阵红阵白,并没有接。
他自然懂阿姊话里意思。下月廿八便是先帝三年祭日,他理应是率领群臣前往钟山建宁陵扫墓的。届时,不管是桓泌还是谢沂,都无法推辞。
因是扫墓,桓泌剑履上殿的九赐待遇也不被允许,也不能带亲卫。他们得胜的几率,自然大些。
小皇帝的心怦怦狂跳,眼神慌乱,倏尔恐惧喃喃,“可是阿姊,当日,朕也会在建宁陵。”
“陛下手握禁军,还怕什么呢?”元嘉的目光却很平静,“为求稳妥,妾也会率人支援,与陛下里应外合。”
“自然,这就要看陛下,肯不肯以身为饵、肯不肯相信妾、把禁军虎符交予妾了。”
小皇帝犹在犹豫,眼神飘忽,俄而落在地上摊开的霍光传上,俄而又看看元嘉。
太原王氏如今效忠于他,这禁军的权力也是实实在在地给了他。利用禁军诛灭桓谢二氏,他是有把握的。且他本人前往祭祀,桓谢二氏的疑心也会大大削弱。此战若胜,皇室可一扫多年「政由宁氏,祭则寡人」的羸弱憋屈,重新把权力收回手中。可此战若败,他必被废。
要赌一把吗?
祖先的狼血似在脉搏中涌动,热气腾腾。小皇帝眼中都似带了煞气,狠狠一握拳:“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宁作高贵乡公死,不作汉献帝生!”
第 137 章 晋江文学城正版
八月廿八,先皇祭日。
三年乃是大祭,这一日,永兴帝钦点了重臣宗室,随他前往钟山之阳的建宁陵拜谒。
元嘉因是已出嫁妇人,只能留在宫中。谢太后既为先帝之嫂,也不能前往。
这日四更时分小皇帝便起身了。殿外夜色浓稠,繁星璀璨。有秋风南来,吹的宫灯铁马乱撞,一排排禁军肃穆地候在殿外玉阶下,兜鍪上红缨也随风呼啦啦作响。
南风不竞,多死声。辛苦谋划近一月,临行,小皇帝闻着风声,仍是有些胆寒,此事若成,可一举扫除桓谢势力,若不成,可就身首异处、柴天改玉了。wap.xs74w.com
元嘉亲自替他把冕冠戴好,又把他罩在衣裳外的素纱禅衣拉了拉,安慰他:“禁军皆是寒门,只能依附于陛下。诸臣忌惮桓泌,知晓您用意,只会视而不见。妾会请太后之诏,关闭城门,兵围桓氏,世人只会疑心是谢氏行事,不会怀疑到陛下身上。”
世家大族都住在台城外,要关闭外城诸门,单靠禁军是不可能的,需有皇帝和太后旨意。事关谢氏,谢太后必不会同意。元嘉此举是要假传旨意了。小皇帝如霜雪浸心,又问:“卫将军的死,却要如何推脱?”
桓氏跋扈,欺主反上的罪状屡屡皆是,不至于师出无名。可谢沂却是才打了胜仗的国之功臣,事后,天下必定哗然。
元嘉拢手入袖,把调遣禁军的虎符紧紧一捻,冷笑:“他如今,和桓家人还有什么区别?”
若说从前她还曾对谢沂有过幻想。到寿春城里他执意要把她送回慕容绍处,可算是看得一清二楚了。他心底一分一厘也不会有她,他从与十一娘成婚始便倒向了桓氏,与皇室日后必会争得你死我活不能两全。
小皇帝神色晦暗,仍是个举棋不定。元嘉又情深意重地握住他的手:“阿弟,古人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我姐弟二人同进退共生死,必能涤浊荡秽铲除奸孽。便不是为了我,也请想想父皇母后及后世江山。”
小皇帝心思如沧海风浪中的一叶浮舟,幽幽荡荡,起伏不定。他缓缓回握住阿姐的手,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坚定:“阿弟定会报此父母之仇。”
……
八月仲秋,丹桂芬香馥郁,隔着红绮绿罗的窗纱传入房中扰人清梦。才是五更四刻,雪斋里已亮起了灯火。谢沂站在屏风后,由妻子服侍着更衣,弦月挂在窗外,榻上,瑍儿犹在沉睡。
因是去建宁陵,他换上了朝廷下发的秋季的素色公服。他身姿挺拔,腰细腿长,公服正衬他身,格外的精神。把玉带系上,低头和妻子说话:“晚上我会早些回来,你等我,我们去青溪庙。”
今日虽是先帝祭日,却也是他们成婚三年的日子,他想带她重回青溪小姑庙,祈求神女的庇佑。
“去青溪庙做什么?”
桓微正把兽头囊往他腰间系,眼睫惘惘一眨,手只略微一停顿,便被他捉住了。谢沂把她鬓发理一理,握紧她手,嗓音温和:“自是为了还愿。”
“皎皎可是忘了?当年我在青溪庙中求得宜尔子孙,螽斯振振的上上签。如今夙愿得偿,今日又恰是我们成婚三年的日子,不去何为?”
居然都三年了吗……
桓微在听到那
句「螽斯振振」时心虚地垂了眸,谢沂揽着她双肩,眨了眨眼,忽然哼笑道:“不说话可就是默认了啊。”
他已想好,要再生一个女儿,和瑍儿恰凑成一个好字,名字就唤作珝。
珝者,亦指美玉。他和她的女儿自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桓微却不解他话里深意,还当他问的是晚上去清溪庙的事,点点头:“知道了。妾等着郎君。”
“阿父……”
榻上传来一声迷蒙的轻呼,桓微正催促着丈夫出门,闻此皆是一怔,回过头,瑍儿肉乎乎的小手正不安分地翻出被子来,噘着嘴于睡梦中轻轻的哼唧:“骑大马……”显然对父亲依赖极了。
夫妻两个相视而笑,谢沂俯身把他小拳头放回去,轻柔地在他脸蛋上亲了亲:“瑍儿乖,阿父晚上回来再陪你玩骑大马好么?”
这一月来瑍儿已和他亲昵很多,从一开始的讨厌他霸占了自己的床榻、看见他和母亲在一起便气呼呼地跑上来把他往外推,到现在,连饭饭也肯要他喂了。也会奶声奶气地叫他「阿父」,央他举高高,等到心满意足后又傲娇地不理他了。谢沂从前只见过儿子乖巧黏他的模样,哪里知道他小时候原来这般调皮。一月间,开怀大笑的次数竟比十几年里都多。
睡梦中的谢瑍不知是梦是现实,轻轻的「嗯」了一声,挺着小鼻子,漂亮的黑睫柔顺搭在眼皮子上,玉雕雪堆成的年画娃娃似的。他忍不住又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桓微唇角暗抿,却是拉他,柔声催促道:“郎君快去吧,莫要迟了。”
他便回握了握她的手,拿剑出去:“等我。”
卯时一到,谢沂人已在台城太极殿前,群臣熙攘,点了卯,一行人乌泱泱地奉送皇帝前往建宁陵拜祭先帝。
元嘉则站在建春门上,拥裘端立,静观天子车辇及随行的一千禁军消失于视野,眼瞳中忽然划过了一丝狠厉。
“去崇德宫,请太后旨意,关闭诸城门!”
秋日景色绚丽,从建春门行来,一路皆是红枫如火银杏灿灿如金,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桓泌同谢珩策马行在天子的车辇后,丝毫不知城中异样,见谢珩、王毓等人神情委顿,不禁有些得意:“行之如今不能骑马否?想当年,你我还曾纵马出城十余里驰骋打猎,何等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