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之中,却有一人目染阴郁,坐于食案边不语自斟,显得格外格格不入。小皇帝招他上前:“王叔!”
“你来陪朕饮一杯。”
小皇帝不能饮酒,杯中不过甜浆。萧纂不动声色饮了,微笑谢过恩德。小皇帝眼中却黯然下来,郁郁叹道:“今日元日,朕却无至亲作陪,倍感凄凉。想来座中众人,也只有王叔与朕同病相怜。”
北渡口送亲,他阿姨与会稽王同被掳至北境。虽然心中隐隐猜到生母很有可能不在人世,仍存了一丝期盼。若阿姨与会稽王俱在长安,如今南北交战,他们的处境也会十分危险。
“陛下一片诚孝,上天必定会护佑太妃。”
萧纂心不在焉地说着安慰的话,却因小皇帝一番话,隐隐起了凄凉之感。原以为父王被掳他不会伤怀,昨日除夕,今日元会,方悟了「孤家寡人」之彻骨凄凉。
罢了,等朝会散后,还是去永嘉寺看一看他不成器的妹子吧。横竖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好容易捱到元会结束,宫中又燃放焰火,帝邀群臣至华林园天渊池「隔岸观火」。萧纂以身体不适推脱了去,离席出台城,只率一二侍从轻装便服往钟山永嘉寺去。
天色渐暗,萧纂入寺先谒拜了亦在寺中修行的堂姊庐陵大长公主
,方往妹子所居的小庵堂去。未近草庵,便闻房中传来瓷器清越的破碎声同萧妙绝望的哭骂声:“桓泌老贼!不顾我父安危挑衅北燕,他何曾把我父王放在眼里!又置我们萧家于何地!”
“可叹这齐室之中竟无一人是男儿,全都是孬种!我若为男,舍却这一身性命也要手刃老贼!”
她又哭又嚎,全无闺秀礼仪,俄而又破口大骂起桓微同谢氏来,一地的清脆瓷声。萧纂黑了脸色,问带他过来的一个颇为眼生的小尼姑:“她每日,都如此辱骂桓氏么?”
小尼姑细眉长目,是个不会说谎的老实相,光头密密实实地掩在僧帽里。低头道:“每日都如此,昨日,还叫来寺中探望大长公主的大司马听了去。”
竟蠢笨若此!
萧纂额上青筋隐忍地跳动着,脸色铁青。心道,难怪今日老贼半点也没提老头子如今在长安的处境。
这东西既然蠢到这个份上,也别怪他出手狠毒。
他朝随行侍从使了个眼色,掀袍便走。两名侍从得令,不必小尼姑带路便进了庵堂。便闻萧妙惊恐大叫:“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萧纂呢?本宫要见他!大胆奴婢!不许碰本宫!恶心的奴狗,不要……本宫不要喝……唔!咳咳咳!!”
未尽的话音被一阵微不可闻的吞咽声和剧烈的咳嗽声替代,紧接着又是一声瓷器的清响。那带路的小尼姑仍伫在原地,漠然扶正因长久低头漏出些许秀发的僧帽,两名侍从自庵堂中出来,飘然而去。
她抬脚进入院中。庵堂中原先服侍萧妙的几个婢子正伏在地上嘤嘤的哭,萧妙鬓发散乱,伏倒在一案碎瓷上,双眼惊恐大睁,唇边不断涌出污血,染赤身下一摊白色粉末。她惶遽地望着流至手心的黑血来,难以置信地喃喃:“是毒药?”
“是牵机。”
小尼姑面无表情地垂眸将她瞧着,十分冷漠:“令兄可真是棠棣情深呢。”
传闻中见血封喉的毒药,竟用在姊妹身上。萧妙面容扭曲起来,艰难地支起身子朝摆放在墙角的水瓮爬去。满屋侍女垂头哭泣,却无一人敢与她取水。萧妙爬到小尼姑脚边,哭嚎着求:“小师傅,救我……”
“本宫才十六岁……本宫为什么要死?本宫不要死……”
她话声越来越微弱,唯是艰难地伸手去抓小尼姑青色的僧袍,往昔横波美目眼中悉是求生的欲望。这一抬头,却对上小尼姑冷漠如霜的眉眼,只见她抬手自面上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姿容虽不绝异,却也颇秀丽。萧妙霎时便认出来人身份,原因恐惧睁到欲裂的眼眶一瞬间盈满了忿怒。
“贱人!”
“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伴随这一声落定,萧妙彻底断了气。尸身蜷缩成弓形,面目狰狞至极。
那女子身形半点未动,目睹对方凄惨的死状,竟有些同情起她来,幽幽叹一口气:“庶人萧妙畏罪服毒自尽,抬尊棺椁来,葬了吧。”
第 104 章 晋江文学城正版
这女子正是采绿,同徐仲奉命来寺中处理萧妙之事。才出了小庵堂,徐仲从一棵落满雪的松树上跳下来,呵手跺脚地问:“怎么样?人死透了吗?”
采绿轻轻点头,“我看着断气的。”
徐仲心有余悸:“这会稽王世子也真是够狠的,亲妹子呐……”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息,徐仲先前还有些疑惑使君要他们把两国交战的消息告知萧妙的目的,得见了方才那幕才算明白过来。又佩服采绿七窍玲珑心,亲上阵演了一场好戏让萧纂信以为真。便很高兴地赞扬起她:“这事多亏了姑娘你,我老徐大老粗一个,使君吩咐下来我都不解是何意。”wap.xs74w.com
“以郡主这样的性子,那些污言秽语早晚会传进会稽王世子耳中。大长公主也在寺中修行,桓家前来服侍的人并不少,他一样会动手。我只不过让她死的更快了些。”
采绿眉目淡然,轻声解释过便循僻静小路往寺外走。徐仲忆起使君的吩咐,忙跟了上去。
萧妙的死并未在京中掀起多少波澜,她被亲兄毒杀的事很快便传进了桓泌和谢太后的耳中。桓泌神色淡淡,只评论了一句「还算识相」。谢太后虽然惊怒,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宗室相继凋落,总不能为一个犯罪幽闭的庶人折了会稽王府,但到底是按下启用萧纂的想法了。
这个新年,建康城里一班朝臣都未能好过,连修沐也被提前中止,连日入台城商量应对北燕之法。而长江的另一边,北燕宫廷里却是喜气洋洋。燕帝慕容延在宣室殿听了儿子从成都派来的使者汇报蜀中情况,喜不自胜。当即加封太子慕容绍为录尚书事、大将军,益州刺史,赐钱千镒,彩帛无数。
此次入蜀,太子慕容绍是主功,身先士卒率领将士攻入成都。如今正在成都城中,派了人押送桓旷入长安。七子慕容衎则坐镇汉中,负责粮草军械的输送。
北燕既拿下益州,群臣备受鼓舞,彻夜欢乐。宫中燃油万盆,火树炫煌,披丹霞之光而鉴九阳。群臣百拜献觞山呼万岁,长安灯火辉映春色。
慕容绍出征之前,燕帝曾往国寺宝华寺发愿,若得攻下成都则在城中增修十座伽蓝,于渭水岸开石窟铸像。是而次日燕帝出龙首原,前往渭水之滨选址开凿石窟。皇子妃嫔浩浩荡荡跟了一路,凛冽的寒风里龙旗逶迤,曲盖遮云。
元嘉公主萧妧作为太子妃亦在随行队伍里,燕后段氏喜她柔媚,又怜她丈夫不在,特意带在身边。一时众人在渭水岸边站了,朔风拂面,云涛在耳,燕帝慕容延龙骧虎步,指了对岸雪拥翠岭云浮渭河与段氏商议道:“朕已问过清昙大师,言此处风水奇绝,与皇后塑尊大佛如何?”
对岸山峰,葱葱翠翠,山壁则不生寸草,一应石壁,是处天然的造像的好场所。此刻在燕帝眼中,已是一堆铸铜涂金、气势宏丽的摩崖石刻了。段氏含笑应道:“还未有以陛下样貌所塑之佛,妾怎敢居其前?”
时下时兴以贵人面貌塑佛造像,段氏是慕容绍慕容纪之母、燕帝元后的亲妹妹,在姐姐为子贵母死的祖制死了后成为皇后,帝后感情深厚,和两个外甥关系也很好。燕帝确有此打算,亲执了皇后的手笑道:“无妨,皇后是天下之母,自然担得起这殊荣。”
“为阿娘发愿造像之事怎敢劳烦阿耶?”
二皇子慕容纪陪侍在旁,笑吟吟折断足畔一株野山茶,“儿愿在此开龛造像,感念阿母慈育恩深,颂阿耶不世功绩。”
段氏素来是疼爱这个小儿子的,闻此笑逐颜开,劝说丈夫应了。燕帝亦龙颜大悦,授命次子主持佛窟开凿之事。一时文武群臣皇子公主皆言要在此山发愿开龛,为帝后二佛之陪衬。元嘉觅了个机会插道:“可巧七弟出征前还念诵呢,托妾找清昙法师替他去麦积山开窟供养观世音菩萨。陛下既属意在长安开窟,倒是近水楼台了。”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望向她。燕帝面上仍是笑颜蔼蔼的:“哦?老七要去麦积山开窟?”
元嘉便把慕容衎托她送画像的事说了,宫人会意地奉上画卷来,跪着呈到了燕帝的面前。
画卷徐徐展开的一瞬,众人呼吸都似一窒,心悸魄动,再难言语。燕帝慕容延只觉骨醉如酥,神魂皆似被震住,喃喃问:“此女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