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1 / 1)

他态度亲疏分别,周诚气红了脸,强忍着行礼退下,暗中叫人前往城南通报彭治。

谢沂同徐仲走出府衙,薛弼之正在庭下徘徊,银甲红袍,少年人身姿高峻挺拔,岧峣涧松一般。见他出来,欣喜行礼:“属下见过使君。”xs74w

“小薛啊,有什么事吗?”

谢沂微笑。对于这位前世的部将,他一向是极喜爱的。

薛弼之愕然了一瞬,受宠若惊,以至于涨红了脸,局促地摸了摸后脑勺道:“上次您来营中视察,家君卧病在床,未得相见。今日特在营中备下薄酒脔炙,邀使君一叙。”

谢沂眸光微闪,淡笑颔首,“也好。冬日麾下分牛炙,不失名士风流。既有这等雅事,便将彭刘二位将军一并叫上罢。”

好好的烤牛炙,分给这俩死对头做什么。薛弼之默默腹诽,但见长官同意下来,又兴高采烈地亲为他牵来马,一行人踏着积雪驰至城南军营之中。

冬日昏倦,积素未亏,愁云凝聚的天空数点寒鸦飞过,枝桠轻颤。薛家家主薛况早领着大小属官候在雪堆尺厚的营门前,远远望见谢沂的马,屈膝行礼。谢沂下马,亲自扶起了两鬓已见斑白的薛况。

“老将军快快请起,沂乃后生,万不敢受。”

彭城薛氏亦是大族,随齐室南渡后定居京口,世代领兵。虽是流民帅,地位声望却与彭、刘二氏大不相同。薛况之父曾在元帝时担任太守,薛况则官至建武将军。虽受他辖制,地位并不在他这个侨州刺史之下。

他此来京口,打的是「拉一家,打一家,做给一家看」的主意。意在收编三股流民势力,薛家无疑是拉拢的对象。

礼仪寒暄后,一行人迎了谢沂入营。途中路过校场,谢沂见薛氏军容威严齐整,纪律严明,与当日大

营阅兵时所见的彭、刘二氏迥然不同。顾笑薛况道:“泰山大人常言,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沂今日才算见识了,老将军治军有方。”

薛况笑而捋须:“京口历来出好酒,黄酒为百花,黑酒呼墨露。引之甘醇,清冽香美。今日营中亦备下万瓮清酒,使君必能尽兴。”

谢沂见他不接话,不过一笑,抖落裘上风雪进入中军帐。人群之中,主簿苏迟神色晦暗,谢沂这番话,表面上是在称赞薛氏治军严明有别于彭刘二氏,实则有拉拢收编之意。

薛弼之听不懂言语官司,憨笑着跟了进去。

帐中设了篝火,食案按次序排开,羽觞玉壶鎏金碗筷一应俱全。金铛酡酥氤氲,暖如三月阳春。几人择次序落座,便闻得帐外军卒来报,彭刘两位将军来了。

“哎呀老薛,有这等麾下分炙的好事却不叫上我,你可真是不厚道啊!”

毡幕被人揭起,帐外进来个面色朱紫、鬚目惊人的高大武将。见了主座,笑容不过微僵一瞬,很快笑道:“原是使君来了,我说呢!老薛何日如此大方了!”

他笑嘻嘻地自顾入了座,也不行礼,言语中更无多少尊敬。此人正是彭治,现任牙门将军,麾下有五千人马。他是行伍出身,瞧不惯建康城中世家大族重清谈、轻武功的那一套,见新长官年纪尚轻形容毓秀,愈发的不放在眼中。

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白面小儿罢了。还想找他要人?做梦去吧!

刘升跟随而进,生得膀大腰圆,黄须鼠目。此人惯会投机取巧,虽然心中轻视,面上并不显露,满面堆笑地行礼问好。谢沂目光在彭治身上多留了一刻,适逢主簿苏迟前来斟酒,他微微点头,命刘升落座。

眼见得气氛凝滞,薛弼之忙命军士上了脔炙女乐,朱唇翠眉的美人进帐行酒,脂粉扑面,丝竹喧哗。帐中笑语晏然,四座并欢,气氛很快活跃。

薛彭刘三家与这新上任的长官都不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些话,恭维应和罢了。唯有薛弼之少年心性,仰慕士族风采,又是亲割牛炙,又是斟酒的,忙前忙后,竟是将专司此事的营妓都挤下去了。

彭刘二人搂着劝酒的营妓,酒酣耳热,渐飘飘然。彭治见一名身着紫罗襦的美人含笑捧过玉壶要为谢沂斟酒却被他挥退,借着几分酒意,假意微醺地唤薛弼之道:“贤侄何日改做了苍头奴的营生?来,坐到叔伯身边来,拥炉毳火、红袖劝酒本是人生乐事,你可别扰了使君的兴致。”

薛弼之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抢了营妓的活儿,担心长官不悦,征询地看去。谢沂神情澹澹,搁了酒觞,“不必。我亦不喜旁人斟酒。”

“也是,使君家有美妻,自是瞧不上这些千人骑的货色。”彭治笑得意味深长,不顾谢沂陡然寒沉的眼神,醉醺醺地唤薛况:“既如此,老薛何不叫些干净的来,陪使君饮酒。”

这时,毡幕从外被人掀开,一把脆生生的女儿笑语宛如霰雪为寒风涌进,“女儿听说新上任的刺史是位神仙般的人物,不请自来,诸位将军不会怪我罢?”

第 84 章 晋江文学城正版

进来的是个银甲红袍、学男子束发的十七八女郎,朱唇雪面,眉目流丽,英气中不乏妩媚。腰挎芙蓉剑,背上翎箭画弓,真个亭亭如山枫。含笑一抱拳:“荔之见过使君。”

此女正是薛况膝下最小女,名唤荔之。薛况神色微沉,不悦道:“逆女,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你来胡闹什么?还不快回去?”

又歉意地向谢沂敬了一杯酒,“我这个女儿自幼养得娇惯了些,望使君稍假借之,不要与她见识。”

“无妨。”谢沂温淡一笑,不过端起玉壶自斟了一觞,遥遥回敬他,“虎父无犬女,令爱英姿飒爽,颇有荀灌之风。生女若此,可胜男儿。”

薛荔之端着一盏酒,目光避也不避地烁烁看了他半晌,满座甲胄之中,只有他着便服、披鹤氅裘,修然文质,萧萧肃肃,清朗如琉璃玉匣吐莲花。爽朗一笑饮尽,“使君谬赞,荔之便当是勉励了。”

“使君这话说得不错。”

彭治因方才那句话无意冒犯到薛女,此时少不得恭维对方几句,“咱京口城中谁不知薛女郎才貌双全,骑射犹工,这射出去的箭就没有单杀的,中必叠双。真是让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汗颜啊。”

“彭叔过奖了。闻说北方善射之女子不在少数,雕虫小技而已。”薛荔之大大方方一笑,择席在父亲身后坐下。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尊位上的青年郎君,见他只顾饮酒,不禁微微失望。

既有女眷,苏迟遣散营妓,只留女乐在场。鸣钟击磬,乐声绕梁。乐妓们和着琵琶箜篌等乐声婉转唱了一首鼓吹曲辞朱路篇,众人轮次把盏,觥筹交错,笑语熙熙。彭治啖一口肉,借着几分酒意道:“闻说使君出身望族,善音乐,精技艺。我等仰慕使君风采,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得见。”

他本是欲将长官比作乐人,借此给人难堪。未想谢沂淡淡一笑,“这有何难?”

恰逢帐中摆了一架石磬,磬瓦如玉,立柱和底座镌刻着鹤颈、鸟兽,音色清亮,不啻于瑶瑟仙音。乃是当年薛况追随前兖州刺史郗简北伐时夺回的一件古物,吴地罕有,更鲜少有人能解。他挥退奏乐的乐女,拾起磬锤,奋袂而起,击石磬而歌:“上之回,所中益。夏将至,行将北,以承甘泉宫。”

磬声清促,星夜电迈。歌声雄壮,响遏行云。神气豪上,从容潇洒,矫若惊龙。众人望之如见琳琅珠玉,无不注目。

他袍袖上下,若鸟翼翻飞。薛弼之满眼俱是崇拜之光,欣然离席:“愿为使君击鼓!”便擂动鼓槌,为其伴奏。

谢沂与他相视一笑,敲击石磬,清声唱道:“寒暑德,游石关,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令从百官疾驰驱,千秋万岁乐无极。”

他唱词咬字并非现在所用的官话,也非吴语,座中罕有人能解。彭刘二人如闻天书,薛荔之怔怔看了一晌,收了视线低声问身边的苏迟:“使君唱的是什么?怎么好似听不大懂呢。”

苏迟眼中有微朦的光,闻言侧目掩饰了去,低声答:“汉铙歌十八曲,上之回。之所以听不懂,是因为使君唱的乃是洛阳正音。自衣冠渡江以来,已很少有人能解了。”

河洛天地之中,雅音声韵为正。历朝皆以洛阳太学的标准读书音为官话,是谓「正音」。但自从永嘉南渡以来,原来的官话渐与吴地语言结合形成建康雅音,正音式微。时至如今,王公朱门甚至以能说一口纯粹的洛阳正音为荣。若非家族渊源,寻常人根本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

这歌曲也大有来历,乃是歌咏前汉武帝巡幸曾被匈奴占领的行宫之事,赞扬仪从之盛,武功之赫。如今国家宗庙皆落于夷人之手,却无武帝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收复陆沉的神州、板荡的中原。换言之,他是以歌言志,志在却蛮夷、复宗庙,歌中既有黍离之悲,又有燕然勒功之想。

“什么是洛阳正音?”

薛荔之惘然不解,苏迟却不肯再言。俄而曲毕,四座称善。眼前光影一晃,父亲薛况霍然站起身来,持盏向谢沂遥敬:“国家偏安,已至今日小儿辈多不解乡音。老夫也未曾想到,时至今日还能听见故园之音。使君请饮此盏,受老夫一拜!”

薛况年近半百,出生时北方故国早已沦陷。然其祖辈、父辈皆是一口浓浓的洛阳正音,世代皆怀北伐之心。此时听出他歌声中饱含的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之志,不禁悲从中来,泪落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