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次提前离京,是儿自己请命前往。还请母亲不要迁怒岳丈大人。”
刘氏气极,“你就这么向着你岳家?”
一直以来,刘氏对桓家的印象都算不上很好。十一娘固然是个好孩子,她那亲家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年殷中军与他相交莫逆,朝廷忌惮他势力便扶持殷中军制衡。殷中军北伐失利,他便趁机弹劾,逼迫朝廷废故友为庶人。
她家夫主不过是死的早,若如今还存活在世。一旦挡了桓泌的路,他能念几分旧情?京口自开朝以来便是流民聚集地,民风剽悍,好斗恶,历任流民帅都无大的作为。京口隶属徐州,徐州刺史乃是桓泌的侄儿,他若办好了功劳也不是他的。若办不好怎么办?!
老贼可不是个念旧情的。有儿女婚约又如何!
“非关泰山大人事,是儿不想一辈子栖身于家族荫蔽之下,碌碌无为,止步于郡守之位。”
“儿想成为荫蔽家族的那棵树,如今风云巨变,豪雄并起,既有此机会,还望母亲成全。”
说完,他一拜置底,郑重稽首。刘氏胸中的怒气悉堵在喉口,酸涩泪意皆涌在眼底,叹气道:“罢了,你有这么大位岳父,阿母不成全又有何用呢。”
“我知你有远大的志向,当年你还只有五岁时,你叔父问,我们家的孩子又无需过问政事,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培养你们成材呢?谢家上下这么多子弟,只有你答,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从那时我就知道,我的这个儿子,将来必定朱轮华轂,拥旄仗节。”
“只是我以为你会像你叔父那样,走从政的路子,你怎么就同那帮兵家子混到一处去了呢!”
刘氏气结,持起戒尺在他背上狠狠捶打了几下。当年送他去桓泌军帐中做主簿,不过是积累从军经历,为将来入仕做准备。哪里就能想到,这小子竟痴迷上打打杀杀,想走从军之路,哪还有半点衣冠磊落、相如庭户的谢氏子弟的样子?
谢沂知母亲气消,咧唇一笑,“母亲嫌兵家子不好,貂蝉却自兜鍪出。您和皎皎的诰命,将来可都这上头呢!”
刘氏破涕为笑,戒尺狠狠在他头上点了几下。听他提及桓微,面色稍凝:“你要去便去吧,阿母也不拦你。只是苦了十一娘……”
大婚之夜即遭横变,如今还未初丧期,又要分别。京口是个是非地,她料想儿子不会带新妇子前往。
谢沂却摇头,“这次,我想带她一起去。”
刘氏故意板起脸,“怎么,你还怕阿母苛待新妇不成?”
儿子同岳家走得那样近,她心里便有些酸酸的,总觉得他是娶了新妇忘了娘。可新妇子那般娴静美丽,她喜欢还来不及呢!便只好将气全撒在儿子身上。
谢沂笑:“怎会?母亲不是一心想着抱孙子么?等明年,儿一定给您带回个白白胖胖的孙儿!”
一句话哄得刘氏心花怒放,持起戒尺又催促他赶紧回去收拾行装。谢沂心中却是微黯。他的瑍儿,这一世还会回来给他机
会弥补么?
与此同时,钟山皇家寺庙永嘉寺内。
永嘉寺乃是中宗为先庾太后所建,因皇室中佛教信徒寥寥,多年空置。近日却迎来一位尊贵的妇人,庐陵大长公主。
禅院外正停着桓泌的金车大辂,他身披玄黑大氅,立在院门外看着流云扰扰、日光暖融的天,不时透过院中枯寂花木往禅房里瞧着。数名金甲曜日的西府兵肃穆立在距离小院数丈远的枝桠下,空气静谧得仿佛停止流动。
桓时从禅房中出来,一脸的难色。还未开口,桓泌乌眉皱起,“怎么?还是不愿?”
自那日沈氏被儿子当庭打死后庐陵便来此清修,十二娘也请命侍奉她。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纵使瞒下了沈氏之事,夫妻不和以致大长公主离府清修的事还是传了出去。桓泌自觉朝中那些老狐狸都在看自己笑话,在朝中大发雷霆借故惩治了不少看不顺眼的官员,可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入得院中去,推开禅房的门,一眼便见到头挽妙常巾、一身素色居士装扮、正手执麈尾念珠在佛前枯坐的妻子。数日不见,她似已苍老了数岁,闭目打禅。
居室静无尘,佛檀香袅袅从鼎炉出。桓泌放柔声音,走到她身后,抚着她的背道:“阿琬,同孤回去吧。”
“只要你愿意,孤仍可视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仍是桓氏主母。”
庐陵神色无波无澜,不应。
桓泌又道:“女儿明日将同那姓谢的小子离京,你也不回去看一看她么?”
仍旧没有回应,庐陵背对着丈夫,唇瓣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女儿当日愤然的指责还历历在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有何颜面回去桓家,又有何颜面去见女儿呢。
她实在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呵……
而老贼假惺惺地来接她回去,也不过是想挟她身份,加大反抗齐室的筹码。
桓芷此时从厢房中出来,却是一身素色的丧服装扮,显然是在为生母戴孝。见父亲在,面上闪过一丝惧色,行了礼后又退下了。
见到廊下侍立的长兄,又鼓起勇气,折返屋中取了一个盛放香料的木匣子来。桓时疑惑扫她一眼。
“这些香粉,还望长兄能代我转交给长姊。”
她唇边缓缓溢出一丝苦笑,目光却殊为惭愧内疚,小声地啜泣道:“从前,是我太过固执蠢笨,跟随……跟随沈氏做了许多的错事。这些香粉是我闲来调制、为防身用的,用法和剂量也都写在里面。想来,留在我身边也没什么作用,望长兄转交阿姊,也当是弥补我的一点过错吧。”
她说完便含泪下去了。桓时戒备地盯了匣子一晌,最终决定先带回去,找人看看也不迟。
此时,桓泌已出了禅房,停在门前,怅然叹息道:“事情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
第 76 章 第 76 章
屋内静寂良久,香烛灰啪嗒落在漆画的箱柜上,桓泌面色微冷,转身下了庭阶。
次日清晨。
晨光熹微,东方扯出一丝鱼肚白来,乌衣巷谢氏庭户前人声鼎沸,百辆大车宛如游龙排开,每一辆车驾旁皆有健仆、府军相随,有如幽浮的梅香将街巷堵得水泄不通。wap.xs74w.com
隔河对岸的王氏奴仆闻见响动,纷纷提灯来看。见青朦黎光中西府军士军容齐整盛大,无不艳羡。一名奴仆打着呵欠道:“这也就是娶了桓氏女,若是娶个旁的什么陆氏女、哪有这样好的待遇。”
几名奴仆同时想起远在建邺乡下农庄的自家郎君,尽皆缄默。桓氏与王氏绝婚转与谢氏联姻后,两家郎君的命运可谓截然相反。谢家七郎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出镇一方重镇。他家郎君则在桓大司马归京时就被府君扔去了会稽。近日返回建康也不敢叫他入城,仍在乡下别庄住着,就怕触了桓大司马霉头。
可真是同人不同命!
琅嬛堂中,谢沂同桓微拜别了刘氏,即欲登车。小阿狸犹抱着叔父的的脖子眼泪殷殷哭红了小鼻子,“阿叔,阿狸舍不得你。”
谢令嫆谢令姎姊妹俩站在廊下,俱是眼睛红红的。当着母亲及长嫂的面儿,谢沂笑道:“阿狸莫哭,等你叔母下次回来,你就有弟弟陪你玩了,不好吗?”
谢氏姊妹及王氏同时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桓微莹面飞红,含嗔轻瞪他一眼。刘氏也是个憋笑模样,又虎着脸催促:“行了,赶紧走吧!别误了时辰!”
蓼风轩的婢子们忙上忙下地将行礼搬去车中,采蓝抱着装着两只猫儿的箩筐,满头大汗地往车中搬。唯有采绿坐在廊下看着两排新长起来的牡丹花苗,怅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