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奥意识到自己居然出汗了,或许是和雷雨天气特有的那种潮湿闷热有关。他松了松衬衫领口上的扣子,懒懒地靠在窗边。他已经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回旋在幽深的塔楼中,逐渐靠近,直到……
门幽幽地打开,她与利维出现在房间的另一头。她穿着奶油色的绸缎裙装,脖颈间围着一条漂亮至极的珍珠项链,那不确定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变得更加恐惧而警惕。
在她身后,利维低下头,用沉默掩盖自己的情绪。伊奥看见他拿出了总是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不自主地把玩着,那把当年为了保护奈娜,而被他用来杀死自己母亲的匕首。
时隔多年,他们三个终于再次回到了一起。伊奥看着此生最爱的两个人,这对兄妹,他唯一的朋友和唯一恋慕的人。他感觉想要流泪,实际上却微笑起来,因为他突然明白,自己不会改变发生过的任何一切,倘若真有神明,让一切重新来过,他仍将以不同的方式做出同样错误的选择,不断地、不断地再次回到那让自己所快乐和痛苦过的地方,回到花神庭院中最大的那棵树下,与他们重逢。
“利维殿下;奈娜殿下。在下是斯卡王国的次席法师,伊奥。”
第0079章 月之暗面(一)他愿意现在就跪下来,对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俯首称臣
奈娜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再次见到了路德。
在这个梦中,他们一同回到了最初在雅弗所地流浪的日子,在那个他们曾共同度过许多饥饿寒冷的夜晚的低地。奈娜侧躺在地上,两只手交叠起来垫着自己的头,而路德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她面前。
他是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瘦弱而肮脏,可是她看着他,却觉得很亲切。
奈娜说:“我在做梦。”
他对她微笑,“对,你在做梦,姐姐。”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还没有到时候。”
“你死了,”她说,“而我孑然一身。”
他伸手,为她擦拭掉她眼角的眼泪,“我知道,对不起,要像这样将你独自留在黑暗中。但是你比我坚强得多,一直都是。”
他们一起抬头看了一会天空,孤零零的月亮在逐渐隐去,黑夜正在创造白昼。
路德从地上坐了起来,说:“天快亮了,但是没关系,再睡一会吧。”
奈娜看着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然后又移过来,放在她的心口。
“现在我要走了,姐姐。我想祝你晚安,并告诉你,你还会活着很多很多年,和你爱的、也爱着你人一起,不受到束缚,不为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或事活着,然后,直到某一天,我们再次相遇。”
……
她睁开眼,天亮了,雾蒙蒙的玻璃窗户泛着冬季破晓时分特有的那种忧郁的浅蓝色。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和腿部,毫不夸张地说,只是这样,她就感觉浑身几乎要散架。
她的视线慢慢转移到床边,然后不禁一惊英俊的金发男子正歪头靠在一把桃木扶手椅上,身上只盖着一条格纹毛毯。他睡着了,嘴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和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互相应和着。
就在这时,男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也慢慢睁开了眼,在看见她后,那双好看的蓝色眼睛微微亮起。他们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像是都在确认自己看到的景象是真实的,然后,他轻轻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很浅的笑容,说:“你醒了。”
奈娜仍然感到不可置信,呆滞了许久,才叫出他的名字:“伯塔?”
他看上去非常疲惫,眼睛下方有些深陷进去,人也瘦了,颧骨比她记忆中要凸出一点,这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成熟和深邃了。
他又对她笑了笑,“很好,看起来你没有病糊涂。”
“这是哪里?”
“阿斯特勒行省,一家接待朝圣者的旅馆,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她在被子的掩盖下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感受到那里仍然被纱布包扎着。
“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走了吗?你说你不会再回来的了……”
他轻巧地避开了她的问题,“让我先感觉一下你的体温。”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在一瞬间覆盖住了她的全部视线。她能感到他冰凉的手背触碰到她的额头,肌肤贴着肌肤,也就是在这时,奈娜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居然什么都没穿,她一下就紧张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伯塔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却居然没有调笑她,只是收回了手,说:“基本正常了,很乖。”
基本正常了……但是他这样太不正常了……奈娜眨了眨眼睛,确认了一下眼前的人真的是他,于是又想再度提起刚才的问题。
“伯塔……”
“饿吗?”他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奈娜这时候才意识到,她其实快要饿疯了。她小声地承认道:“饿得不行了。”
“给我二十分钟,等我回来。”
她困惑地看着他踩着吱呀作响的地板离开了房间,然后迟钝地打量了一圈这陈旧局促却足够干净温暖的房间。
她不太能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记得她尝试自杀后,似乎有很像伯塔的人冲进来把她从浴盆里捞起来,为她包扎伤口,还在她耳边说了许多话。
然后,就只有一些隐约的片段了,例如伯塔抱着她在马上疾奔,一些她不认识的人说话的声音,他一勺一勺地把什么温热的液体喂进她的嘴里,他靠在她身边轻轻喊她的名字……奈娜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昏迷了三天之久,那么中间应该是无意识地失禁了好几次,所以,在她那些碎片的记忆中,还有他耐心地为她清理、一遍遍为她擦拭着身体的画面。
奈娜的脸红起来,裹紧了被子,让粗糙的布料紧紧贴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她感到很害羞,甚至可以说有点无地自容,但也更多地感到一种强烈的被他保护起来的安全感,一种无论如何狼狈,他都会悉心照料她的安心。
可是,为什么呢?他是那么骄傲狂妄的人,即使面对做了女王的她也不肯低头,她根本没办法想像他像个奴仆一样,为任何人做那些事。
窗外又是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对比得房内更加温暖舒适。奈娜盯着壁炉里那不断窜起的火焰发呆,很快又渐渐睡着了。
坎雷旅馆位于阿斯特勒行省的一条朝圣古道边。这里曾经是一座磨坊,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常常有去附近山中朝圣的人们在这里借宿过夜,渐渐地,磨坊主开始做起了这方面的生意,最终将整个地方都改造成了旅馆。
当伯塔把奈娜从浴盆里救起来时,她完全是一副随时都要死掉的模样,湿漉漉的睡裙被血水染成了淡红色。伯塔杀过很多人,但居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多看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景象,他当时只是匆匆把她的衣服脱了,用柔软的毛毯将她包起来,然后再用自己的黑色披风将她一裹,把自己随身带的两把剑也一起隐藏在披风里,然后就带着她飞速离开郊野夏宫,奔向北方。
他一路都在担心会有人追上来,如果可以的话,他会直接带她逃到他所知道的世界最远的地方,但一月份的天气恶劣,她的状况又岌岌可危,他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停下来,给她休息康复的时间。
也就是在这时,他想到了这个几乎只有朝圣者光顾的旅馆。他曾带第三兵团在附近驻扎过,对这一带很熟悉,知道这里距离王都虽然近,但是安静偏僻,几乎只有朝圣者会途经,而这些人大多单纯虔诚,不会多管他人的闲事。
抵达坎雷旅馆时,已是晚上,好几名住店的朝圣者正聚在一楼,安静地吃着简陋的晚餐。古老的石头壁炉里燃着令人愉悦的火焰,低矮的木头天花板被蜡烛的烟熏成了黑色,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卷心菜汤的味道穷人的食物。
整个地方看起来很是黯淡,但也使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