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塔笑够了,才几乎以感慨的语气说:“是你,当然是你。”
“我告诉过你的,别跟我抢,你也抢不过。”希克斯说,他的语气显示出他并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在贬低,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伯塔依旧躺在那里,但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了。
“想明白了吗?还是要我解释给你听?”
这句话很耳熟,希克斯从前给他上课时似乎就经常讲,不愧是老师大人该有的语气。
阴谋这种东西,解释起来要比做起来容易多了,希克斯只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不过,用“阴谋”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做法,似乎也并不恰当,毕竟他的原则是从不杜撰,他只会把事实选择性地摆在利益相关方的面前,任由他人自行填充其间的空白,然后,引导他们做出他想要他们做出的举动,就像他曾经引导伯塔从那个阁楼房间里出来一样。
听完他的解释后,伯塔却问了一个毫无干系的问题:“当年在雅弗所地的那场赌局,你用了法术?”
“当然。”
当然,他想要占有的,从来不可能让给别人。
“去见她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希克斯又问他。
“……照顾好她,她太容易把事情闷在心里,这样逐渐堆积起来,别让她想太多,别让她难过。”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的伯塔,一定会嘲讽地补上一句“你这无聊的老家伙怎么可能逗得了她开心”。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开不出任何玩笑。
希克斯离开了。伯塔脱掉了上衣,去盥洗室里洗了把脸,他把冰冷的水浇在自己的头顶上,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点。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因为长久没有在阳光底下行走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像是微微刺痛的感觉,也一下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诗歌和语言这种无用而虚伪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理解过,直到现在。
因为生命中,至少都发生过一次爱情、一次心碎,只在那个时候,才会感激,原来在无数次日夜交替之前,世界上也有人曾经历一样的甜蜜或悲伤,用自己无法说出的话语将这一切记录下来,那跨越时空的共鸣,将人从短暂的存在的孤独中解放出来。
她是他的幸福,他即将永远失去,但是那首诗,永远都会是他们的,是他的,也是她的。
窗外是一片皑皑白雪,她坐在他面前,背诵着愚蠢又美丽的情诗:“听我说出个中奥秘,仅凭两句话,就是真意……”
而他因此爱上她。
她也爱上他。
第0106章 葬礼竞技场(八)爱情,诗人眼中的美德,世人眼中的软弱
三月下旬,奈娜回到了王都,带来的不仅是苏塞皇帝即将携代表团来访的消息,还有今年的第一抹春意,与其中蕴含着的万物死而复生的玄机,仿佛一夜之间,暗无天日的雨夹雹就被透亮的阳光所取代。道丁战役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民众,借由王都杂报的宣传,奈娜的民望大大提升,因此她回城的消息传来后,民众们自发地聚到街道上欢迎她,高呼万岁,将鲜花与桂枝抛向她的金色马车。
但在奈娜自己的心里,阴霾却一直未曾散去。她很清楚,和平不过是暂时的,签署停火协议时弗伦所说的话,也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使她惴惴不安。还在前线时,她就提前派人在王都进行秘密调查,虽然确认了没有任何政变的征兆,她却仍旧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永远害怕同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是依靠非正常手段上位的君主所不得不承受的命定诅咒,利维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外头的呼声越来越高,她打开马车的车窗,探出头去,向路边的人群招手致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亲和笑容,内心却并不因为这一时的愚昧崇拜而感到欣喜,甚至前所未有地希望从这一切中脱身。群众的爱又能持续多久呢?不那么久之前,他们还在为另一个君主欢呼流泪。
待车队来到议会广场后,场面反而出奇地冷清,只有安蒂公爵一人带着几名大贵族等候在建筑入口。他似乎比之前苍老了一些,额头上又添了几道沟壑,看上去更加有种令人畏惧的气质。奈娜下了马车后,他率先走上前来,向她鞠躬,“女王陛下,欢迎您回到王都。”
奈娜和他草草寒暄了几句,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伯塔,压低了声音问:“伯塔大人……”
安蒂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正要说起这件事。虽然您旅途十分劳顿,但还是请您稍作休息后,来议会厅与贵族们一同就此进行商讨。”
奈娜一下就警惕起来。她刻意将声线压冷了一些,说:“这个会议,没有事先通报给我的书记官,并不在我回来后的日程上。”
安蒂第一次这样直视着她,眼神中没有分毫要退让的意思,“事情有关王国的安危,请您务必要来,陛下。”
“速记官也会在场记录吗?”
“如我所说,事情有关王国的安危,陛下。”
答案显而易见。
看着安蒂公爵离去的傲然背影,奈娜的手心居然开始微微出汗。她看了眼自己身后的皇家侍卫队和侍从,确认他们都是她熟悉的面孔,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是安全的。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是刚才一直跟在一边的利维。他右肩膀上缠着绷带,手上也还被镣铐束缚着,因此他目前的姿势动作看起来十分别扭,但神情却相当冷静而严肃。
“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别正面回应,也别被激怒。”
他和贵族们打交道的时间比奈娜要久得多,即使并不了解他们现在的计划,他也能看出来,他们大概是想要逼迫奈娜做出什么决定。但身为君主的人,会有自己的应对方法,因此他的提醒也只是点到为止。
而且,毕竟是他的妹妹,不会差的。
奈娜盯着他那永远叫人难以读懂的面容,内心下意识升起怀疑,但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右肩上后,她的心情又开始复杂起来。最后,她只是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两名侍者合力打开那扇沉重的拱形大门,被诡异的沉默所浸透的房间内,衣着华丽的贵族们端坐于高椅上,在门打开的一刹那,他们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她,一张张似鹰般锐利的面孔凝视着她,静等着,静等她走进来,静等她的某个表情出卖她的内心。
奈娜缓缓走进议会厅内,贵族们仍然按照礼节,纷纷朝她弯腰鞠躬,嘴里喊着“女王陛下”。奈娜走到为她预留的主位,看见自己面前的桌上,还摆着几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羊皮纸,边缘已经磨损泛黄。
大门被重重地关上,议会厅里一下暗了许多。随着奈娜示意,贵族们也再度坐下,却仍然保持着异常的沉默和凝视。
安蒂公爵率先站起来,走到议会厅中央的空地,注视着奈娜,“陛下,请您先阅览一下面前的东西您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奈娜简单扫了几眼面前的几卷羊皮纸,心中虽然很惊讶,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回答说:“我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些记录,但看起来……写的是与苏塞人和安息火相关的情报。”
“没错,这些是在那应被永久谴责的共和体制覆灭后,在所谓的共和国执政官的家宅香桃木庄园的地下酒窖里搜出来的。”
伯塔的父亲……
这件事本身,利维已经告诉过她,所以奈娜并不感到意外,但安蒂手中居然握有这些东西,她内心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镇静地点点头,模棱两可地回答道:“这的确需要进一步调查。”
“调查?!”安蒂突然毫无征兆地拔高了声线,语气尖锐而愤怒,“调查这对父子打算什么时候停止愚弄我们的耐心?他们狂妄的行为还要继续嘲弄我们伟大的王国多久?停在西伦海边的一排排敌军船只、前线战场上斯卡士兵的血流成河、遍布全王都的岗哨、民众以笑颜掩盖的惊恐、在场各位可敬的贵族大人们的警戒神色女王陛下,这一切难道对您全无影响?还是您对恋人的偏爱,已然蒙蔽了您的双眼?!”
奈娜从未听安蒂公爵以这样的腔调讲话,他这番话说得连贯而激昂,甚至透出一股古代雄辩家的风采,在场的贵族们也立刻被点燃了情绪,纷纷拍着桌子高喊“对!”、“是!”、“好!”。
奈娜意识到,这不是政变,而是一场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