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娜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她才发现不远处正站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是昨天在村口找伊奥玩的那些孤儿。他们站在那里,几乎是有些惊奇地看着面前的场景,眼神中不带半点恐惧这当然不是他们第一次目睹死亡。有那么一会,奈娜站在清冷的晨风中,和他们静静对视着,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世上所有的孩童们,在孤独和天真中等待着,守护着心中所有的秘密,怀揣着所有的希望与英雄梦想,等待着成为一个成年人。
侍卫们走过去,想将那些孩子赶走,他们立刻识相地跑开。
一束红光照在奈娜的脸上,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太阳出来了。
处理完当天早晨的政务后,奈娜去探望了利维。在昨晚的混乱之间,艾契先扑到了他身上,他也因此没能对准自己的致命处,最后只是被安息火打中了锁骨下方,就此活了下来。
他被安置在伤员营旁边的一个单独的帐篷里,奈娜去见他的时候,他正靠坐在床上发呆,精壮的上半身赤裸在外面,肩上缠着层层绷带。
“你救了我,但我还是不会原谅你曾经做过的事。”这是奈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那么做不是为了救你,就算是,我也不会承认的。”他灰色的眼睛坦然地看向她。
奈娜觉得有些想笑,又觉得有些想哭。
“但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她说。
他摇头,不再看她,就这样在沉默中拒绝了她难得的道谢。奈娜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深刻的疲倦感,这股疲倦感,她在自己身上也看到过。他们是兄妹,是彼此的镜面,看似相反,实则一样。
“艾契不够聪明,才会想出这种低劣的胁迫戏码,但是王都的贵族们不会那么好对付,他们的心思远要更自私复杂。”他又说。
这是一句提醒。
奈娜看着利维的侧脸,突然就有冲动将那一切的真相告知他,因为只有在这一件事上,全世界唯独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们是雅弗所人的后代。”她说。
利维像是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后才震惊地回头看她,“你说什么?”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最早的斯卡人和苏塞人同属一个部落族群,后来,其中一支叛逃到这片陆地上,被这里的原住民也就是雅弗所人所接纳,而法术的奥秘,最早也是雅弗所人教授给斯卡人的。后来,雅弗所酋邦的女王爱上了一个斯卡男人,他们结合,这就是我们国家的起源,没有什么神明相助、降下启示,只是在一群卑劣的叛徒和盗匪中,有人依靠婚姻将两个不同的族群联合在了一起,仅此而已。几代之后,他们编出那些神秘的始祖传说,合理化世袭王政的概念,将不服从斯卡人统治的纯血雅弗所人挤出文明之外。哥哥,我们两个,都是杂种。”
说到最后,奈娜甚至忍不住笑出声。她知道他一直以来是多么在意自己的血统和贵族身份,但这些东西,实际上却是多么荒谬和没有意义。
利维几乎说不出话来,脸色苍白得宛如一个死人。他嘴唇颤抖着动了好几下,才勉强问出一句话:“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是希克斯大人告诉我的,”
“他的话可以随便相信?”
“他会瞒我事情,但从来不会骗我,”奈娜平静地说,“总之,现在苏塞皇帝想再次通过联姻的方式,将两个族群的人结合在一起,让斯卡王国和平地并入他的帝国,我不答应的话,战争就会继续。但我猜他还有额外的野心,很有可能是看中了雅弗所地的一种珍稀资源,但那里路途遥远,绕道海上攻击的话,成本太高昂,我们也不可能坐视他们直接对那里下手,所以,他想先把我们绑入一个共同利益体内。”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奈娜几乎是苦笑着说:“嫁给他,就是要在新的国家架构下重新对贵族们的利益进行分配,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接受失去特权;不嫁给他,战争就会继续,不但很可能打不赢,代价也会非常大。”
一阵缄默,她突然低头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不想管这一切了,我们究竟在干什么?究竟为什么要有国家、部落、贵族、平民?我们究竟是谁?也许……也许你是对的,我该死在那一年的四月的……”
她哭得越来越激动,肩膀猛烈颤抖着,让利维几乎想要上前抱住她。但是他知道,如果他这么做的话,她只会推开他。
所以他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任由颓然的情绪笼罩住自己。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从未停歇的尖叫声变得更大了。
现在,他连贵族都不是了,他和她都只是……历史中随机的存在。
艾契或许算不上聪明,但他有些话说得很对。
他们是容器,是最高贵的奴隶,他们甚至算不上是人。
哭归哭,情绪平静下来后,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奈娜一个人在自己的帐篷里坐到下午,最终下定了决心,亲手写了一封信给弗伦。在信中,她提出双方将停火协议延长至六十天,并互相交换战俘,以此表达诚意;她还邀请弗伦携带苏塞帝国的使者们一同前往斯卡王都,届时,她会对他的求婚给出正式的答复。
她选择了拖延的办法,一方面是想回去探一探斯卡贵族以及雅弗所人的口风,另一方面,也是想先见到伯塔,和他一同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弗伦同意了她的提议。他们在道丁平地的中央汇合,签署了正式的临时停火和交换战俘协议。
分别前,弗伦微笑着和她说:“你的情人已经被我们送往王都了,你回去就能见到他。”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却足以让奈娜的身体如坠冰窟。她脑中一瞬间闪过诸多可能性,从王都有贵族串通敌国,到……
“除了他,我还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她强作镇定地问。
“用你们斯卡人的话来说,大概就是:你的命运。”
第0105章 葬礼竞技场(七)她是他的幸福,他即将永远失去
伯塔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七天了。
安息火打中他的胸肋骨,自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而是震惊于那东西的精准度。苏塞人显然是要他活着的,但为什么要这样,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他送到王都来,伯塔实在想不明白,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成为了某场交易中的附属条件,但又无法确定。
他被押送至王都,囚禁在一栋房屋的卧室里。房间内只有一张床铺、一个长方形的餐桌和一把椅子,另外还有一间小小的盥洗室,窗户则全部被严密封起。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只需要六步。
他无聊到开始和蚂蚁说话,实在找不到事情做的时候,就只能一个人在脑海里想事情。
他想的最多的当然是奈娜,然后就是一些小时候的往事,于是自然而然地,也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如此憎恶希克斯。
希克斯最开始被派来指导伯塔的课业时,伯塔其实还并不那么反感他,只是下意识地抗拒任何权威形象进入他的生命,并且天真地以为希克斯只是又一个死板而不谙世故的学者,所以他一如既往地态度傲慢,打定主意要让逃课继续成为常态,毕竟,在家里,他的父亲都拿他没办法;在外面,他的家族背景更是决定了不会有人敢给他脸色看。
在所有逃课的去处里,伯塔最喜欢的其实是自家庄园里的一个地方。当初,贵族们仍然被允许常年居住在王都城墙之外,而伯塔家的香桃木庄园是所有的贵族庄园中最为华丽的一座,顾名思义,里面四处种满了香桃木树。伯塔最爱去的地方被他的父亲称作“该死的屋顶”,但其实严格来说,那是一个阁楼房间,他的母亲生前经常会来这里作画,而伯塔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喜欢这里爬上螺旋状的木梯,小小的门框之内镶嵌着厚厚的、乌黑色的木板,上头挂着足足两个锁。但不起眼的门后却别有洞天,巨大的半圆形窗户朝向南边,让阳光得以完全透进来,精美的常青藤纹饰装点着窗户的四周,形成一副天然的画框,将远处的风景和王都城墙的轮廓都涵纳进来。小伯塔常常会去厨房拿上一堆吃的,再带着自己喜欢的地图和武器过来研究,一呆就是一整天,快乐无比。
希克斯才成为他的老师后没几天,他又一次逃课到那里,把自己反锁在里头,不肯出来,侍从们照旧束手无策,最后,他们不得不把希克斯亲自请过来。那个老家伙语气淡然,只隔着房门对他说了一句话:“你的母亲是在这个房间里去世的,她说她想独自安静地画一幅画,等人们发现不对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伯塔一生也忘不了听到那句话时的感觉,简直就跟吞了一只活蟑螂一样。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叫这里“该死的屋顶”,又为什么从来不愿意亲自到这里来捉他回去。
他抱着地图从那里出来,从此再也没回去过,而这很小的一件事,已经足以向他说明希克斯是个怎样的人他拥有一种罕见的天赋,远比任何法术和格斗技巧都要强大和狠毒,那就是他可以看到每一个人心中的痛点,而任何被拿来包裹住痛点的伪装,对他来说无所遁形。
所以,在被关的第八天,当希克斯终于出现在房间门口时,伯塔不能说自己是惊讶的。当时,他在里面已经快待到发疯了,整个人平躺在桌子上,盯着屋顶的涡旋装饰发呆,乍看起来像具尸体。
意识到这场面的滑稽和荒谬,他忍不住一只手捂住额头,大笑起来,笑得安息火留下的那个伤口都跟着作痛。
希克斯很有耐心,他在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等着伯塔笑完,也静静等着一些事实在他心中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