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相宜把平时散着的头发扎起来,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走在学生里,拿着文件夹统计新产出的数据。其实她在学生里看起来并不突兀,没有身居高位的领导带有的颐指气使的气势,而只像是一个忙碌的实验者。
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舒情争分到了同一组,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培育组。她手忙脚乱地把每一根扦插的枝条移植好,贴上对应的标签,以及什么品种嫁接了什么品种。一直持续到茉莉在实验室里抽出新的枝条,长出青绿色的花苞,她看着操作台上密密麻麻的培养基,笑了一下,时间过得好快啊……
她几乎没在这个实验室里见到梁相宜,好像梁相宜更本就忘了这间实验室,连刚刚开始带着她们做培育的学姐也被调走了,实验室里最后只剩下她和舒情争。实验是被报备过的,所有的成果都归梁相宜的公司所有,渊把每一盆移植到营养土里的幼苗都搬到补光灯的灯架下面,定灯管的时间。
现在已经是九月底,仍然要模拟茉莉生长的最适温度,全天候地开补光灯。学校的实验室陆陆续续要还给研究生使用,幼苗的生长也到了最后阶段,渊要在实验室里照顾幼苗到很晚,在宿舍关门前赶回去,第二天再爬起来上课。渊和舒情争现在都没有什么交流,要不是哥哥不让她一个人住在外面,她真的不想每天看见舒情争那张脸。
走过半座山才能从后山的实验楼走到宿舍,想不到已经在这个学校待了一年了。渊抬起手,比了一下今天月亮的方位,如果从竹林里动物小路走的话,今天的月亮刚好可以落在湖泊亭子的尖顶上,她也确实这么走了,忽略了实验楼走廊上的灯又一次被打开。
十几天前赵湘就收到了舒情争的快递,是用冷链运输的几株未公开过的花苗,移植到小花盆里还贴上了编号。赵湘检测后把基因复制了好多次,又重新在林业研究所把它们大规模培育起来。新海要建一个新的公园,规划落到了他们组上,如果赵湘能够有什么好的品种,那就能在领导面前好好露个脸。
赵湘他自知自己的时间已经没有同级的同事有优势了,他能爬到什么地方,取决于自己能干出多少政绩。领导路过实验室想着谁下班又不关灯时,赵湘从后面拿着保温杯给他打了声招呼,领导吓了一跳,挂在蓝黄相间polo衫下边的钥匙哗啦一声。
“小赵,这么努力啊,下班了早点休息。”
保温杯里泡着的枸杞菊花茶一个一个地浮起来,他微笑着把领导送到了电梯口,表示自己要需要再忙一会儿。电梯关上,带着淡蓝色的光一起消失,电梯旁边的绿萝爬上了架子,他走回实验室关上门。手机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响个不停,赵湘看见是舒情争打来的电话,他想:梁相宜要是知道自己几个月的心血打水漂了,是什么表情。
全光谱补光灯下,茉莉新生纸质叶片是嫩绿的,脉络凸起。他抚摸过每一片绿叶,注视即将长出花苞的地方,他已经能想象茉莉开满山坡的模样了……
梁相宜回到了她曾经住过的研究生宿舍,在天台上她看得见对面的实验楼三楼的灯光暗又亮,指甲划过粗糙水泥墙面的感觉不太好受,粗粝地刮去指尖的一片角质。梁相宜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舒情争已经联系上了赵湘,他与她都是人心不足的。
他和她很像。
从浴室里洗澡出来躺到床上,渊的眼皮一直跳,她在被子里给哥哥打了个电话,打着打着就睡着了。淼看着妹妹毛茸茸的头顶好一会儿挂了电话,其实是有些心疼妹妹的话费,
第0107章 你很怕我吗?
手机一直被压在胳膊下面,一个晚上亮着屏幕有些发烫,脸上有被手机壳边缘压出的红影子。渊半夜醒过来一次,把亮屏的手机关掉,然后翻了个身把踢走的被子盖回自己身上。
青白色的光穿透她不太遮光的遮光帘照到她的脸上,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她坐了起来,把垂落到脸上的头发往后捋,迷迷糊糊地下床。已经是肌肉记忆地开始洗漱,然后在六点半准时出门,先去一趟实验室把补光灯下的幼苗搬到自然光的窗子下面,在回前山来上课。
是水池里的天鹅拨动水花的声音,红色的脚蹼翻出水面,带出碧绿的水珠,细密的绒毛上的水珠亮晶晶的,是清晨池水的气味。太阳在早晨只能爬上后山实验楼的一角,连带着亮起的是条带状的实验田,该绿的该黄的都变了色。
已经有学长学姐开始出入实验室,走廊上提着采集箱的学姐匆匆走过,眼底带着乌青。渊拉着背包的带子,从西侧的楼梯一连跑上了三楼,去办公室要了钥匙之后匆匆开门进去。
实验台上的补光灯还是原样,亮堂得晃眼,她挂好包,把白大褂穿上,一转头瞥见了实验台上的东西。渊提着包的手一松,书包和手机就直直地摔在大理石地板上。
为什么?
她仍不敢相信,弯腰去捡东西后猛然抬头的眩晕感让她扶住了门口的玻璃。没有进食让她更是两眼一黑,她扶着墙摸过去,弯腰趴在实验台边上。
低垂的,无力的,甚至连叶片都开始卷边,叶尖有些干枯得焦黄,摸起来是打薄了的牛皮纸。还没开花的花头渗出了植物的汁水,萼片打卷,植株歪斜地爬俯在小花盆的边沿。
实验室里两个实验台的茉莉全都死光了,标记着品种的纸片标记,上面酒精马克笔的痕迹也被化开,从黑色变成了一摊黑紫色的迷糊数字。
渊第一反应是夺门而出,她敲响了隔壁同一个实验组的实验室门。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学长拿着一把移液枪,他疑惑地问渊发生什么事。
来往的人像是鱼一样涌进实验室,渊被挤到角落,是不知所措吗,好像也不是,像是在等人宣判她的死刑。一群人围着看了半天,说了句:“这已经烧根了,看着就不活了,实验失败。”
实验失败,如同天花板砸到了她头上,眼前一黑。她想着去冷藏柜里找一下之前存的备用苗,开了冷藏柜,空空如也。不可置信,渊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今天早上根本就没睡醒,鼻腔里似乎有血液上涌的压迫感,带着血腥的气味,扶着冷藏柜很久很久,直到冷藏柜的提示音响起。
实验组的负责人已经出去打电话了,她听到了电话那边传来梁相宜的声音,听不清说了什么,负责人只是一味地说好好好。
一整节英语课都在神游,直到周逸用笔戳了戳她的手机,叫她交小测。周逸问她怎么了,她只能空洞地说:“我记得,我的溶液是配好的,怎么,怎么会烧根呢……”
她不傻,她第一印象就怀疑起了舒情争,她负责的也死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那本就是一场实验意外。渊劝自己要想开点,做实验哪有一方风顺的,实验失败不过只是日后生活的一个小小缩影……
小测又不及格被退回了,老师说再不认真背书就要扣平时分,渊顶着一脸菜色失魂落魄地走在去学校行政楼的路上。上课时,梁相宜已经微信告诉她,她在行政楼里等她。
渊知道这次因为意外,肯定会造成损失,备用苗丢失更是已经侵犯了公司的利益,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后果,对于莫名其妙的风雨,她也只是一个覆巢之下的幼鸟。
行政楼一楼单开了一个会议室,大门是开着的,渊敲门得到许可后,低着头走进会议室。梁相宜穿着一套酒红色的西装,像是来得着急,连女士领带都没系,最上面的扣子也是开的。梁相宜挥挥手让助理出去,助理带上门,渊不敢看她,会议桌上的香水百合遮住了她的脸。
“坐吧。”
渊感受到审视的目光笼罩在自己身上,一早上滴水未进而干涩的唇动了动:“梁总,我……”
“怎么不叫学姐了?你很怕我吗?”
催命一般的问句让她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上位者,是她的雇佣者,她还能说点什么呢?
“我今天叫你来,是来通知你,你的成果不会白费,而有人也将得到应得的代价。”指甲在玻璃台面上敲击,梁相宜推过来一份合同:“如果你愿意,毕业以后可以加入我们公司,毕竟这次,是我利用了你。”
第0108章 终害己
燕影把舒情争堵在了宿舍楼的走廊上,手里拿着她前几天递上去的举报信。燕影的红指甲抓握在宿舍的不锈钢栏杆上,一条腿跨在台阶上:“说说吧,你要举报我什么?假公济私,还是没有做好表率?还是你单纯只想举报我?”
“别想装着听不到,我看楼下的车是来接你的吧?”燕影伸出手按住了她的包,“我是来劝你最后一次,害人,终害己。”
从走廊吹来的风,吹乱了燕影的一头长发,像一只黑寡妇蜘蛛。从楼梯下传来急促得脚步声,渊抄着一把不知道哪个工具间拿来的红色舀水瓢冲上来。她一把抓住舒情争的袖子,咆哮着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渊的眼珠子边缘爬满了血红的血丝,她歇斯底里地举起手里的水瓢:“就是你用这个装的农药把花浇死的吧!”
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舒情争用力地甩开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自己养死了还怪我吗?我的花也死了,我是不是也能说是你干的?”
看热闹的把楼梯间都围满了,三个人以一种对峙的姿态在楼梯上保持了一个三角形,谁也下不去,谁也上不来。不知道是谁的宿舍门被重重地关上,也不知道楼下到底在发生什么,就这样僵持着,燕影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开始播放一个录音。
是一段嘈杂的人声,接着放的内容让舒情争去抢夺她的手机,她变得惊恐,变得不知所措。围着看热闹的都拉长了耳朵开始听录音内容,舒情争开始尖叫,试图阻止别人听到那段对话,可是这没用,那冰冷恶毒的话像是毒蛇一样爬了出来。
九月底已经有树开始提前落叶,几片黄色的叶子飘过宿舍拐角的窗口,飘到了楼下停着的黑色车子的车顶上。
梁相宜敲了敲车窗,露出一丝厌恶但是还要保持微笑的表情:“赵湘,好久不见。”他本不想摇下车窗,却被梁相宜从外面一把拉开了车门,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赵湘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他开口刚要呵斥梁相宜是泼妇,眼前怼上来一个手机。
“看得清楚吗?需要我拿平板放给你看吗?”梧桐树的叶子被晒干后脆脆的,他被逼得退了几步:“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她。”
“认识不认识不是你说了算,这是我们公司的财产,你这么做,你的领导知道吗?”她的眼睛里隐藏不住的是厌恶,黑色的瞳仁似乎是弥漫的黑雾,赵湘觉得她的眼睛要把自己吸进去了,抽干搅碎。
他知道她只要一报警就可以毁了他的前途,而他又要被打回穷乡僻壤的老家,他不甘心。他就这样直直地跪在了柏油马路上,在那辆车边上,梁相宜瞥了赵湘一眼:“这辆车,还是我给你买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出息。”